十二
左联把辞职报告交到局长手里的时候，很多人来挽留他，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都一一谢过。他说感谢大家几年来的帮助和爱护，但自己给局里带来了这么大的损失，实在无颜再去面对全区的领导和老师，他不想成为全区教育的罪人，只希望自己的辞职能唤醒一些人的良知，不要再折腾了，让老师安心工作，学生安心学习吧。
他谢绝了一切送行宴请，只分别给从研究室退休和调出的同事打了电话，作个告别。王老问他辞职后怎么办，他笑着说，这回我真的该去找我的小舅爷了。
在是不是要和莉娜告别这件事上，他斗争了很久。他知道莉娜对自己的感情，说走就走，莉娜会不会失望和伤心？前几天她发现左手经常麻木，去检查一下，情况还不是那么乐观，这样的刺激会不会影响她的病情？可是一声招呼都不打，怎么对得起莉娜舍命相救的那份情意呢？
他小心地打通了莉娜的手机，还没开口，莉娜就说：来和我告别的，是吗？原来她已经知道了，左联想，那就约她出来好好聊聊吧。你有时间吗，莉娜？我想见见你。
莉娜出院以后一直住在妈妈家，左联打车去接她，然后到上岛咖啡屋。
坐下来以后，莉娜第一句话说：左，你怎么弄得又黑又瘦？这段日子你太难了。是不是又喝了很多酒？几句话说得左联心里热乎乎的，王老和林阿姨退休了，莉娜生病了，没有人问过左联的生活。
左联压了压自己的情绪，说：我还好。我想告诉你我辞职了。莉娜说：我已经知道了，我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安排自己。左联灰暗了脸色说：说实话，我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莉娜说：你天天说我还没长大，你不也就是长这么大嘛，你跟谁赌气呢，和共产党？和那些你连见都没见过的人？你以为你这样做就保住研究室的地位、就保住了自己的尊严？你太幼稚了，人家根本就没拿你左联当回事儿！
左联说我知道。知道你还这么傻？你怎么从来就不知道抗争呢你！莉娜有点生气了。
左联说：莉娜你不要生气。我也想抗争，可是我找谁去抗啊？
莉娜叹息一声：唉，也真是怪不得你。你知道你走了谁来接管研究室吗？
左联茫然，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莉娜说：你想也想不到。——是小张。他姑姑在市审计局，是个副局长。……你退出来也好，依你的性格，你谁也斗不过，省得弄到不可收拾被人家赶走——至少这一点你是聪明的。
研究室，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把你弄成这个样子……左联低声说。
弄成什么样子？我不是很好吗？莉娜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又恢复了以前的顽皮。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恢复好了，只是看不惯这些人瞎折腾，不想上班。
左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莉娜说：怎么？放心啦？不用再担心我了是不是？可以放心地走了是不是？她突然放低声音说：你真的放心我了么？
左联低下头说：莉娜，如果我不知道你对我好，那我真是一根木头。可是，以前我不敢，在一个单位，怕人家说闲话；而且，有了前面的经历，我真的不敢再考虑家庭的事了；你的家庭和我差别又那么大……
莉娜打断他的话：那么现在呢？没人说闲话了吧？而且我现在是个残疾人，还是因你致残的！
莉娜紧盯着左联的眼睛，让左联无处躲避。现在我的处境，怎么还敢把你扯进来呢？自己前路渺茫，哪里能让你跟着我漂泊？……况且你爸妈……左联吞吞吐吐。
真没想到，短短不到六年时间，你竟然变得这么软弱！——我不跟你说了，有人会和你说！
左联正在莫名其妙，林阿姨走进包厢，笑眯眯地说：左主任，想丢下小娜逃跑啊？这可不行，这个媒人我当定了！
天上飘着雾一样的细雨，秋天的海风把左联的短风衣吹得左右摇摆。他失落地看着生活了几年的小城，贪婪地吸着弥漫着海腥味儿的潮湿的空气，眼前的山，眼前的海变得更加朦胧了。他转过身，大步踏上了南去的列车。他没让莉娜来送行，他害怕从一个漩涡挣扎出来，再掉进另一个漩涡。来到7号卧铺厢，刚把行李放好，一条短信进来了。他打开手机，是莉娜的：快点来找我，我可是有很多人追的，迟了就来不及了。他合上手机，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这条短信。正在犹豫，又一条短信进来，陌生的号码：小年，我们把小娜托付给你了，两个人好好过日子，春节早点回家！这是谁呢？小年，这是妈妈对自己的称呼，谁会知道我的乳名儿？
我是莉娜爸爸，莉娜在5号车厢。第三条短信。
左联突然明白了，踉踉跄跄地向车头方向跑去。
（完）
2007.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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