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特的梦，可能是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引发的短暂的幻觉：我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蝙蝠。
我变成一只蝙蝠以后，突然觉得眼前的阳光像电焊的弧光一样刺目而灼热，我赶紧闭上双眼，嘴巴里发出大声的喊叫。待我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模糊而且倒置。一个人走过来，头朝下，像披着雾一样；一辆车驰过来，四轮朝上，像一只长了霉菌的大面包……我看得头晕目眩，好像刚刚跑完一万米长跑，嘴巴里泛甜水，四肢无力，很想找个可以睡觉的地方躺下。我蹒跚地向前走去，我希望马路上的行人车辆能给我让让路，因为我可能病了，给病人让一下路应该是起码的人道主义吧。
然而没有，世界依然按照它原有的逻辑运转，我只好贴着街边的屋廊慢慢地走，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不是正确。
突然，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响起来：爸爸，一只大蝙蝠！接着我就听到一阵皮鞋踏地的声音向我走来——我说过，我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几乎看不见东西，但是我的听力却很好，甚至比平时还好，因为我只能依靠它啦！彬彬，过来！它身上有病菌！这么恶心的东西，让我把它踢出去！你也没检查凭什么就说我身上有病菌呢？真是，就算我天生就是蝙蝠，也没必要这样歧视我啊！我在心里嘀咕着。——好了，别为什么冤枉不冤枉浪费时间了，那只脚已经抬起来了，它挥动带起来的风声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大声地叫着：吱，吱，吱！不，我是想说“别别别”，可是我就是发不出平时的声音。啊，在强大的人类面前，别的生命算得了什么呢？得，二十年以后再做好汉吧，我把头缩进脖腔，听天由命。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一凡啊，蝙蝠是不能伤害的，“蝠”就是“福”啊，蝙蝠来了福就来了！那风声突然就在半空停住了。嘁，我以为你真敢踢死我呢，现在知道我厉害了吧？我刚刚得意两秒钟，一阵透彻心骨的悲哀猛烈地向我袭来：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就是因为自己可以不死吗？人家放过你不是因为你也是一个生命，仅仅是因为你的名字可以给他们带来一点心理寄托啊！我以前虽然性格比较忧郁，但是变成蝙蝠以后反而好多了。但是，我想，但是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虚名而毫无实质的人不是太多了吗？人家还以这些空名混饭吃呢，而且混得跟专家学者一样理直气壮——不论是什么东西，有名气真好，走到哪儿都有人宠着，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啊！
我现在最想做的事不是怎么成为一只名蝠，而是保住自己的性命，在这乱糟糟的街市上我是没有生存权的啊。在我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我看过蝙蝠，那嘴脸实在不是太好恭维，老鼠不是老鼠小鸟不是小鸟，仿佛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幽灵，看了让人浑身直发毛。不是还有人给我们编了一个寓言吗，说鸟也不要我们兽也不要我们，骂我们是两面派。更何况我现在一定是一只超大号的幽灵，随便谁都会想制我于死地。可是这裙幅一样的东西把我的手脚都连在了一起，我哪里走得动呢。——不如找个地方躲躲吧，等人少了再出来。这样想着，我就摸索到一个角落里，用翅膀把自己盖在下面，等待合适的时机，同时也恢复一下体力。
动物其实和人一样，一旦有一个可以暂时逃避灾难的处所，立即就觉得可以高枕无忧，我竟在自己翅膀的遮盖下睡着了。天哪，这是什么东西啊！一声惊叫把我从梦中吵醒，这让我非常生气，你不知道，我在梦里变成了正常的人，正和老婆孩子逛街呢！唉，那是什么感觉啊，你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向你想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各种店里的服务人员早早就准备好了笑脸等着你哪！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梦啊，我连做人的时候都没这么清闲过，现在却被吵醒了。
我正要发作，睁开眼睛一看，我的周围倒立着黑压压一群人——已经是晚上了，没有阳光我的视力又恢复正常了，我发现我正在一个小巷子里，头顶上有一个大灯箱，正在闪着怪怪的光，上面还有几个大字，我认识，是“兰梦洗头房”。你说这些人这么晚了不回家，都跑到洗头房来干什么，家里不能洗头吗？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颇有见识地说：是一只蝙蝠啊，怕是要成精了，这么大，快赶上一只猫了！一群男人就乱七八糟地说：这么大的蝙蝠，抓住它，说不定能卖不少钱呢，至少可以洗十次头吧！有一个外地口音的人说：能不能吃啊？送饭店去没准儿更贵呢！我知道这次我完蛋了，现在的人，只要一起了贪心就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心啊，这家伙会咬人！知道怕就好，我故意露出尖利的牙齿。可是，还没等我想出脱身的办法，一个年轻人就找来一根木棍来捅我，还有一个拿着一只篮子，看来是想把我扣进去。我真的怕了，我知道落到他们手里没个好儿，于是猛地挥动双手，想把戳住我的棍子打开。谁知一用力，我的身体竟轻飘飘地腾空而起——原来我是会飞的啊，怎么忘了我现在不是人而是一只蝙蝠呢！既然可以飞，那我就走吧，我在这些人的头顶盘旋两圈，想气气他们，顺便还把憋了一天的膀胱放松一下。听到他们的吵骂，我发出了一串尖锐的笑声，扶摇直上，准备打道回府。
我一边掠过最高的楼顶，一边辨认回家的路。猛然间，我的双翅失去了力量——这个样子回家，家里人会认识我吗？就算告诉他们我是他们的亲人，他们会接受我这个异类吗？有家难回的悲哀像电流一样从我的脑门儿经过脊椎传递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我真的飞不动了。
我真的飞不动了，我饿，我乏，没有亲人的凄凉像铅一样灌满了我的身心。先休息一下再说吧。现在我知道要躲开人类了，因为我在他们眼中已经成了一个怪物。我在路灯稀少的地方找了一条树枝落下来，用手脚紧紧地抓住它。可是我一下子就转到树枝的下面去了，身体的重量使我不得不放开双手。所幸我的双脚现在非常适合抓握，于是我就头朝下脚朝上地垂挂下来。啊，这个姿势真舒服，血液很流畅地回到大脑里，让我变得十分清醒。
我突然发现，我用这个姿势来看东西才和做人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咯咯咯地笑起来，不为别的，而是为人类的糊涂：原来他们看东西都是倒过来的啊！怪不得明明想买的东西偏说这不好那不好，明明是一个忠厚的人非要说是窝囊废，明明行为疯疯癫癫却硬说是潇洒呢！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故意的，谁知他们是有苦衷的，他们根本就看不明白！可惜我看任何东西都是淡红色的，不知人类看东西是不是会把黑的看成白的——这是一定的，要不刚才那伙人为什么要在天黑才出来？
我为我成了一只蝙蝠而自豪，因为倒挂下来看什么都是那么端正、那么清晰、那么明白，而且我有足够的时间来看一切有趣的事情。
我感到脖子有些酸痛，一扭头就醒了——我在梦中把头挂到床边上了。睁开眼睛看看四周，一切都是那么模糊而混乱，夕阳的残照洒下一片朦胧的红色，大概是我的视觉还没从蝙蝠的身上转移到人的身上吧。真是应了庄子的故事：不知是我梦中变成了蝙蝠，还是蝙蝠梦中变成了我。
2007.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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