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秋节到了，学校准备给大家发一点过节的礼品。那时在这个小镇上，逢年过节能发一点东西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人家是公家人啊，拿着工资，还能发东西！人们不光是羡慕，还拿这事儿教育孩子，把它当作激励孩子跳农门的动力。我们几个刚毕业的就更高兴了，二十几年一直吃父母的，现在终于可以提着过节的礼物回家了，一进门就喊：妈，这是我们发的福利！嗨，还不把老太太乐晕了啊！我们一边盼着，一边讨论着。
工会终于开会了，主席说了一大通祝福大家、感谢校领导关心之类的套话，最后宣布：为了庆祝天上人间共同团圆的中秋佳节，工会决定每位老师发四盒月饼，新分配和新调入的老师发一半，马上到后勤办公室去领！啊，我们只能过半个中秋，也正常，什么不要论资排辈呢！
月饼领到以后，大家都被那华美的包装镇住了：乖乖，这要多少钱一盒啊！可以拿去孝敬老丈母娘了！看看厂址，大家愣住了：中国海城市××镇××食品厂，这不就是我们宿舍后面那个厂产的吗？我们曾经从后窗上亲眼看到他们的卫生状况——当然是隔了玻璃的，那里的臭气和苍蝇我们惹不起。校团委书记是我大学里的师兄，说没事没事，我们去年也是吃他家的。说着就打开一盒，一人分一块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就是在月饼馅儿里吃出了月饼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夜里，同宿舍的哥们儿起来上厕所，回来说不好，我可能闹肚子了。刚说完又往外跑。从夜里三点多到早上五点多跑了六趟厕所。我们只好把他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
上班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去找工会主席，反映了发生的情况。主席说：怎么可能是月饼质量问题呢？你们几个不也吃了吗，怎么没事？我们无话可说。下班以后几个人转到食品厂去，才真正惊诧于我们那些精美的糕点竟是这样做出来的。
佳节临近，月饼依然在马不停蹄地赶制，仓库里已经堆积如山，月饼馅儿车间机器轰鸣，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隔年月饼正在被粉碎、加热，香气四溢。四溢的香气引来了无数“美食家”围观，纱窗上的苍蝇探监一样瞪大眼睛向里面张望；里面已经吃饱的“囚犯”腆着肚子趴在纱窗上，似乎在和外面的饿鬼们交流着解决贫困问题的秘方。门上赫然挂着八个大字：加工重地，闲人莫入。我们既不是买主，也不是工商税务，更不是卫生监督部门，自然属于闲人，只好在门外闻一闻不知哪里发出来的馊臭，眼睛却并无限制地饱览了光着上身的大汉的整个操作过程，直看得心惊肉跳、肠胃翻滚。
我们那个刚从医院挂水回来的哥们儿，脸都青了，把自己分到的月饼猛地向写着厂长室的门玻璃上摔去。哗啦一声脆响，接着就从各个房间里冲出一大群人，我们被包围了。哥们儿连喊带骂：你们这样做食品，不怕上天惩罚吗？你们……也许这种事情见惯了，我们还没讲几句话，他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分说，一顿老拳就向我们砸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一点都不假，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愣是不会打架，一个个脸上很快就变成冬天冻坏的萝卜。一个教政治的老师眼睛活，瞅空飞奔而去，不过等他带人回来已经只剩我们几个人愣愣地站在院子里，那些打人的人已经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从容不迫了。
这次多亏了校长，他也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看到手下的老师被人家无缘无故打了，坚决不让，把我们带回学校，就不停地给镇政府、县教育局打电话。一群男生听说老师被打了，围着校长室不走，嚷嚷着要去为我们讨个公道，据说其中还有那个厂长的侄子和学校工会主席的儿子。不能让学生卷进去，我们和校长劝了很久，他们才散去。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着，我们工作的情绪并没受到影响，校长的正义、学生的质朴，给了我们这些远离家庭的人莫大的安慰。也没指望得到什么说法，因为事后就有人告诉我们，那家厂子是工会主席老婆的一个堂哥开的，也就是分管企业的副镇长的哥哥，还是派出所所长的姑姑的儿子……是啊，一个小镇而已，如果你仔细听，人们在街上打招呼不用叫名字，不是表兄弟，就是姨姐妹，任何一个本地人，哪怕从来不认识，用不了三分钟也能找到彼此的亲戚关系。
已经到了冬天了，但天气并不很冷，干枯的白杨树叶和梧桐树叶在地上打着卷儿，又在阳光下被冬风吹得沙啦沙啦地直往背风的墙角躲。街上行人也显得稀少了，街道一下显出空旷和萧条来。就在这样一个中午，我们几个人凑在一起打牌，当时正流行“拖拉机”，规则还不是太明确，不时发出一阵争执。突然，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在街上响起，很快三辆警车搅动着枯叶驰进校园，在校长室门前停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扔下牌冲过去——那时我们是多么有激情啊，以为又有什么人来骚扰学校，立即做好了护校的心理准备。校长已经站在办公室门口了，正和警察握手。到近前一看，车里坐着三四个警察，还有厂长的小舅子和那次出手打我们的几个人，明晃晃的手铐告诉我们，他们被捕了。县公安局的一个头儿作了简短的说明：以冯三为首的几个人横行乡里，殴打老师，制造劣质食品，欺行霸市，经调查情况属实，现予以拘留。
阳光明亮地照着，让我们不怀疑这是真实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兴奋——几个月的小镇生活，让我们明白，这里的主人不是我们，就在围观的人群中，可能就有那些坏蛋的亲戚朋友。拘留，拘留以后呢？不知道，等着吧。
两个星期以后，街上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这不足为奇，这里人家有一点点事情就要鞭炮齐鸣的。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是冯三他们从拘留所回来的日子。
我们不敢单独在街上行走，虽然也没有人找过我们麻烦，学校也很太平。又过了几天，被查封的食品厂欢声雷动，高分贝的喇叭唱起了刺耳的歌儿，有迪斯科，也有《小寡妇上坟》，从傍晚直到深夜，第二天也是，第三天还是……
校长的威信在年轻人的心中空前上涨，但是据说行政会上讨论的问题总是通不过。
三年以后，校长和我一起调走了。
不知道现在那所学校中秋节还发不发月饼。
（待续）
20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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