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思绪触发了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在春节之后仅有的两天缝隙里，竟然从上海飞到厦门来看我。他不是公务员，没有公私兼顾的机会；也不是闲散之人，口袋里装满了钞票满世界乱跑；他的家庭不在身边，也是个在海上放漂的人，应该更想和妻子孩子团聚一下，哪怕是极短暂的小聚。——然而，他却专门飞到厦门来了，把这点宝贵的时间留给他的老师，要和老师一起吃一餐饭，用十分地道的家乡话和老师闲聊一个多小时。
他说他十五年前是我的学生，还记得当年我和同事说的一句玩笑：腿上不长毛，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可是我已经认不出他来了，现在还依然想不起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三十出头的青年，头发已经稀疏得有些不好意思，见我愣愣地看着他，很羞涩地笑了：老师认不出来了吧？我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他没有对我的健忘感到失望，整个吃饭过程，神情好像一直逗留在十五年前那段生活里，幽幽地向我说着他见过的当年那些同学的经历和状况：大家过得都不错，十五年里都由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少年成长为让老师自豪的成功人士了。像他，坐过办公室，投资过养鱼场，现在在上海一家国际贸易洋行打理着北半个中国的业务；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又有了票子、车子和两处住房。
“累吧？”我问他。看着他稀疏的头发、微胖的体形，听着他高血压、高血脂、脂肪肝的身体情况介绍，我的心底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怜惜——其实我的年龄也不过大他六七岁，可是面对自己的学生，尽管我已无法回忆起他当年的相貌，一种长辈的心绪一瞬间就被激活了；如果我们在街头相遇，可能谁也不会在意彼此，然而一旦确认了当年的师生缘分，即使找不回当年的容貌，也会感受到浓浓的余香。
“不累。忙是很忙，累不累关键是自己的心态……”他讲起了他手下曾经聘用的一批大学生，一个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因为自视甚高而不能和伙伴友好合作的故事，那种判断是非的睿智，绝非老师可以教会的，生活给他做了人生的老师。“没有乐观的心态，事业不容易成功，就算有了一些成就也不会快乐！”他的眼神是那么从容，全没有商人的闪烁，也没有成功者躲躲闪闪的自得。他是我的学生——不是因为当年的那段师生缘，他的眼睛告诉我，在他的心目中我依然是他当年喜欢和学生随意聊天的刚刚毕业的小老师。
儿童的天真与烂漫、青年的自信和执着都让我从心里感到喜悦，而眼前这个正在走向中年的学生，却让我真正领会到成熟、沉稳的魅力，他让他当年的老师生出一种敬意，为他打拼的历程，为他修炼来的男人气质。
“那次我们十几个同学聚会，谈论起当年的老师，都还能找到现在的位置，只有你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原来在这里！我是费了很多周折才找到你的。”他淡淡地笑了，好像因为老师和自己一样到处漂着而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是啊，学生虽然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需要自己的老师，可是不知为什么，就是丢不下放不开。我不是也时常去看望自己的老师，打听一些找不到位置老师的联系方法吗？这就是师生的情感。
“我是个不安分的人……”我也笑了。
“没错。你刚毕业教我们时就和别的老师不一样，我们都知道那个小镇留不住你。让我感到意外的是，你现在还在做着老师，我们以为你早就从政或者从文了呢！”学生好像总是觉得自己的老师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没有什么事情做不来，即使长大了也改变不了这样的心理。
“我更喜欢教书，和学生在一起心里感到特别踏实。讲台终究是一片净土啊。”听着我的话，他轻轻地点着头，心里似乎有无限的感慨，但是没有说，只是端起杯子来敬我。
很快就和他告别了，我还要回来守着我现在的学生，他们的翅膀还没长硬呢。没有不舍和惆怅，心情很轻松，可能是漂惯了的缘故，也可能是相信这剪不断的师生情谊会让我们不久又能相聚——也许会很久，但没关系。
2007.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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