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西头有一棵老树,不是很大,却很古老,连村里年龄最大的人都说他小时候就有这棵树,仿佛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这里是林区,该有的树种都有,可是却没有人认识这棵是什么树。树干不粗,但很挺拔,树皮比奶奶脸上的皱纹还要多还要深,枝叶却很茂盛,一年到头就这么稳稳地立在路的中间,没有人说它碍事,修路的时候也没有人想把它砍倒或者移走。它的年龄太老了,老得有些神秘。
树的脚下经常可以看到一摊一摊的纸灰,有纸灰的时候,树干上就会用细绳绑着一个红布条,书签那么大。做这些事都是在夜里,也不知道是谁家有了什么为难的事,自己无力解决了,就来求这棵阅尽人间沧桑的老树。第二天就会有一群孩子围着这棵树胡乱地猜测,把从大人口中听来的一些碎片往一起拼凑,试图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结局往往都是徒劳,于是发出一片慨叹:妈妈树又收干儿子了!是的,妈妈树又收干儿子了,如果真的按辈份排下来,恐怕收的是孙子、重孙子也未可知——这个大山里的村庄,没有拜老树做干妈的人恐怕没有几个。但是不知为什么,人们只叫它妈妈树,多少代人下来,它也没有升格为奶奶树、太奶奶树。
因为妈妈树护佑过一代又一代人,所以村里所有的人都对它充满了敬意和畏惧,非但没有人敢去砍斫它,也没有人敢去攀折。树上有几个很大的鸟窝,据说老枝上的树洞里还住着大蛇,这让一群小猴子一样的孩子满心好奇,很想上去看个究竟。可是刚刚有人说出自己的好奇,就立即有人反对:你想死啊!上次小三儿刚爬到一半儿就掉下来了,胳膊都摔断了。这是真的,并非虚构,因为小三儿往树上爬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恐惧,所以手脚就有些僵硬,随着高度的增加,恐惧感也在不断地上升,于是就掉下来了。村里的老爷爷讲起来更可怕:有一年,两头牛顶架,其中一头就撞到了妈妈树上,震落了树上的鸟窝,鸟蛋正好落在牛的眼睛上,牛像疯了一样往前冲,就掉下路边的大河里,被大水冲走了。故事这样说着,等这群孩子长大了,就自然地绕着树走不去打扰它;再后来这群长大了的孩子就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的孩子听……
我没有认过这棵老树做干妈,离开这个村庄也已经快三十年了,可每当遇到什么心里纠缠不清的事,脑子里就会涌出它的形象,自己就会想,如果把这些事向妈妈树请教一下,它可能会给我一些解决的办法吧?妈妈临终前我想起过它,儿子出生时脐带绕颈我也想起过它。我们接受的是科学教育,自然不会把希望寄托给一棵老树。可是为什么遇到困难、遇到灾难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它呢?我想这和逢年过节时想起已经故去的老人应该是差不多的心理吧。
前几年,当年的小三儿打电话来,特意提起那棵老树,说它在一个暴风雪的天气里倒下了,树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多年的雨水把树心烂空了,就被大风刮断了。三儿笑着说:它哄了我们这么多年啊,还不止呢,我们的父辈、祖辈都被它骗了!
我静静地听着,儿时的画面一幅幅地组接起来,竟是那么温馨、那么有情趣!我想,如果当初没有这棵神奇的老树,生活该是多么散乱啊。也许祖父和父亲他们早就知道老树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他们宁愿相信它特别吧?谁知道呢,总之三儿他们后代的记忆里是不会再有这棵妈妈树的影子了,他们将无所畏惧地从老树曾经生长过的地方走过,就像我们今天不经意地走过每一片土地和街道,如果都有记载,从古至今哪一寸土地上没有发生过惊心动魄的故事?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无知者无畏。
妈妈树给我的童年留下的大多是畏惧感,但它给那些在它身上系过红布条的人留下的是什么?一种依赖,一种希望吧?正是因为依赖它,所以才有敬畏,正是因为敬畏它,所以才自觉地接受它的约束,正像人间的道义。随着文明之风的吹拂,人们敬畏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或者已经从一棵原本平常的老树转移到别的事物上去了吧。
许多村庄的西头或者东头都会有一棵妈妈树,许多人的故事都会和妈妈树连在一起,许多人都知道它就是一棵老树,许多人心里都不愿让这棵老树倒下。
20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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