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火车穿过了一个黑夜又一个黑夜,在一个清晨停靠在一个小站上,有几个人下车,也有几个人上车。突然传来一声很大的哭声: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啊……站台上,一对恋人或者小夫妻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火车坚定不移地继续向前,就像不为任何悲欢离合所动的时钟。站台上的女孩儿跟着车跑了一段,无力地蹲了下去。唉——我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满了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人们要东奔西走,制造一个又一个别离呢?
芬走的时候我没看到她哭,当时送行的人很多,她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和我说话。和我静静地站在大门边的小水沟旁,看着大人们跑里跑外。东西装好车了,张叔和张姨一个一个道谢、告别,把我的爸爸妈妈抱了又抱,流着泪上车了,在车上喊芬。芬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一把抓过我的手,把一个天天玩的沙包往我手里一塞,说声:拿好了!就向车跑去。捷克产的四轮拖拉机就这样把芬一家、把芬带走了。
我记不得后来我都做了什么,只有门口的小水沟给我留下了永远也不会遗忘的印痕。芬可能不知道,几年以后,父亲遇到车祸,从医院运回来,也是停在这条小水沟边上的,就是原来我和她站过的地方。我在这里送走了芬,又送走了父亲。这一次我哭得很凶,跪在父亲身边,大颗大颗的泪滚成两条小溪;头在地上拼命地撞,撞到青,撞到紫,撞到出血。几年前我不知道生离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我却明明白白知道死别就是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无法想象,假如芬在会是什么样子,她和我父母的感情应该比我差不了多少,每次我和芬闹别扭都以我失败而告终,与我父母对芬的宠爱是直接相关的;每年过年给的压岁钱,芬比我不知道多多少。也难怪啊,父母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和我们一起去东北,芬就是成了我姐姐的替身了吧?不过我也能得到补偿,那就是张姨给我的压岁钱比芬多很多,我不知道藏富,总是向芬炫耀,芬就会大喊:为啥他那么多?偏心!如果我妈先给了她,她喊完就会笑,如果还没给她,给完了她也会笑。她就是这样的人。
当时哥哥很想写信把父亲的事情告诉张叔一家的,妈妈不让,说: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来的,几千里的路程,不容易啊!就让他们以为你爸还活着吧,总比给他们送去一些悲伤要好吧……是啊,张叔一家的个性我们是了解的,让他们知道父亲去世了,他们会急疯的。来了又怎样?人已经去了,看到的只是一个冷冷的坟包,父亲再也不能和张叔一起聊那些千古百代的事情,什么刘邦啊、朱元璋啊,什么神农百草啊、柳枝接骨啊,都随着父亲走进了那一尊小小的坟墓。后来张叔还来过一封信,但是再也没有人能承起头来给他回信,可能就是从此时渐渐断了消息吧。我想芬他们一定会怪我们吧?那么深厚的情感,怎么会因时空的距离就清淡了,就消失了呢?其实没有啊,人情的冷暖不会发生在妈妈的身上,她把一切都记在心里。这不,不知是什么事情牵动了她,一定要让我到那朦胧的某个地方去寻芬一家。妈妈老了,自从父亲过世,她好像一下老得太多,如果不是这样,说不定她还要和我一起去呢。
火车快到北京时,我已经把芬的形象回忆得差不多了,不过都是她小时候的样子。二十年,真的是太久了,我无法推测一个小姑娘经过二十年会发生多大变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少年时的往事。我的心里有一丝丝的惆怅,就算找到了她,我该跟她说什么呢?她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对我说东说西,让我不要被黑瞎子把脸舔掉呢?小时候的友情或者是亲情,经过二十年的风吹雨打,还能有多少色彩和温度?如果不是为了妈妈交给的使命,我不是也几乎把芬、芬的一家搁置到我的生活以外了吗?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冒失,几乎想扭头回家了。就把过去的美好留给记忆吧,千里寻夫万里寻妻只是美丽的传说,况且我要找的只是孩提时的一个玩笑。
(待续)
2007.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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