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私立学校的时候，担任着不算太小的官儿。当时正是学校混乱的时候，我的上司和几位老师闹矛盾，说要辞退这几个人。初来乍到的，我不便多说什么，就拿起听课笔记走进了这几位老师的课堂，想把握一下这几位老师要被辞退的真正原因——虽然私立学校的人事关系比较松散，可是也不能对别人的前途不负责任啊！几节课听下来，发现大多数老师的课堂教学没有什么原则性问题，我就有点担心了：是不是仅仅因为上司的喜恶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呢？我试着和我的上司沟通，希望能为这几位老师说几句话。私立单位的等级意识是很强的，我这样做对自己风险比较大。还好，上司尊重我的观点，说让我来考察他们一个月，然后再讨论。
一个月里，我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逐个接近这些老师，倾听他们的声音，竟然发现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心理问题：他们对自己岗位的认识不够正确，认为远离家乡，就是为了挣取比原来单位更高的报酬，至于对学生负多少责任，不在他们首选范围；他们从来没有准备在一所学校坚持多久，好做就做，不好做就走；枯燥的封闭式生活，让他们感到身心俱疲，说话做事很容易冲动。种种因素，使他们和上司的关系越来越僵，到了故意制造麻烦的程度。带着这些结果，我和上司做了交流，希望能多给予一些理解。这次我没有说服我的上司，几位老师被辞退了。
几天以后，我收到其中一位老师的电话，是个小姑娘。电话里泣不成声，说自己没有脸面回去面对身患癌症的母亲，至今滞留在学校附近，希望我能在当地为她介绍一所学校。出于同情，我很想帮这个忙，可是我没有认真去做，因为如果她不调整心态，有了岗位依然不懂珍惜，最终的结局还是要走人。听到我给她的不好的消息，她对我说：您是不是真的认为我是一个坏人？是不是您要为自己的位置考虑？我说：都不是，你必须把教育当一件重要的事情来做，而不是谋生的手段，否则我不敢帮你。她一定是失望极了，忿然地挂了电话。我感到一种悲哀，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后来听说她在本地找了一个男朋友，但不久就分手了，最终不知何往。另外几位也就没有消息了。这件事情对我刺激挺大的，我不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但是这件事情做得很坚决。我觉得任何人都可能走进死胡同，陷入困境，如果不进行反思，而一味地把责任推给别人，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一年以后，招生情况和预期目标相差很大，教师过剩，只能辞退部分超编学科的老师。这件事情要由我亲自操作。我在心里反复合计如何才能让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谈话时间选在9月31日中午，下午就要放假，可以为他们省一笔往返的路费，“十一”期间他们还有几天时间另找单位。
这次谈话对我是一种心理折磨，他们反复陈述的一句话就是：是不是我们的工作有什么问题？如果有，你说出来我们就改正。他们没有，他们都是优秀的老师，当初应聘时是我一个一个交谈过的。我只能以实相告，不愿意为这件事情找一点点借口——我已经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麻烦，怎么还能忍心再让他们的心理受到伤害呢？
最后，他们离开了学校。因为业务精良、人品端正，很快就找到了单位。他们打电话给我，说：我们不怪你，因为你也没有办法；要感谢你的是，你没有让我们对自己失去信心。我很惭愧，因为那天正好是中秋节，我却让他们失去了工作，破坏了人的一生为数并不是很多的佳节，可以想象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那个节日是怎么过的；但我也感到欣慰，因为我没有给他们带来很多阴影。管理有时真的很残忍，但是如果我们能够以诚相待，在浓云的缝隙里给别人留下一线阳光，就能够取得别人的理解。和诚心相比，一切谋略、手段、技巧，都显得十分低劣。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决定不再做管理工作，两位比我年龄还大的男人沮丧的面容，让我说不出当今管理界很霸气的那个“不”字。人都是有家庭、有自尊的，我有什么资格对一个称职的老师说三道四呢？每当“原则”和人性摆到同一架天平上，我就不自觉地倾向人性，这种个性注定我做不成大事，但是我宁愿去做一些小事，也不想再面对那种无奈的自责。一位我很尊敬的上司对我说过：所谓原则，就是把事情做好，而不是死搬什么条条杠杠！这是对的。
后来我也离开了原来的单位，和我联系的朋友越来越少了，我不知道现在他们都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个性始终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200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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