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都江堰的建哥

十年前我在汶川地震灾区采访的时候，有两次最危险的遭遇，一次是乘车去往北川的路上，公路上方帽檐形的山体突然垮塌下来，距离我前面50多米的一辆摩托车被垮塌的山体砸在里面，我乘坐的越野车及时刹车，车头已经冲向垮塌下来的乱石。也就是说，我当时距离死亡也就50米的距离。还有一次，就是在都江堰景区“二王庙”前，一位民警正给我介绍派出所在地震后的第一时间内如何抢救遇难游客的，这时候正好发生强烈余震，已经破烂不堪的“二王庙”建筑瞬间垮塌，砖瓦碎石顺着山坡潮水般冲下来，民警反应敏锐，一下子扑倒在我身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我。他叫张建，是都江堰古堰景区派出所的民警。

古堰景区修建于2260年前，是治水专家李冰的杰作。他在岷江入城前的弯道下面，修建了鱼嘴状的一道石坝，将江水四六分流，巧妙利用弯道，将进入城内江水中的泥沙甩出去，由分流到城外的江水带走。鱼嘴坝虽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风雨雨，至今依旧发挥着独特的功能，为都江堰人民造福。当地群众为了纪念李冰父子，在鱼嘴坝对面的江边，修建了一座庙宇，俗称“二王庙”。古堰派出所就设在古堰景区内，主要任务就是保证景区内的治安稳定。

十年前的“5.12”地震发生时，正是二王庙游客的高峰期，有几百名游客拥挤在陡峭的二王庙上。二王庙依山而建，每一个平台就是一道庙宇，每一道庙宇都有几层楼高，上下的垂直距离100多米。大地震的时候，那些庙宇纷纷土崩瓦解，自上而下潮水般滚滚而泻，砖块瓦片满天飞，游客根本无处躲藏，当时就有100多名游客受了重伤，3名游客遇难。

我采访派出所民警张建的时候，他说：“地震那天，感觉地球像一个皮球，不停地滚动弹跳，周围的楼房被撕裂、垮塌，空气一片混浊。”

地震还没结束，民警们立即想到了二王庙那里的游客，在教导员和所长的组织下，民警们拼命朝二王庙奔跑。二王庙距离派出所两公里，他们跑到那里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嘘嘘。眼前的景象把他们吓傻了，游客成片地倒在一层层台阶上，挣扎、哭喊、惨叫、呻吟……地面还在晃动，房屋还在垮塌，山体还在滑坡，屋脊上的瓦片还在不停地滑落。

民警们来不及喘息，一个接一个地冲上了二王庙，在摇摇欲坠的庙宇下，抢救受伤游客。二王庙在岷江对岸，车辆无法开过去。有一条100多米长的索桥，横跨在岷江之上，距离江面三四十米高，平时走在索桥上都颤颤悠悠的，地震后索桥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坏，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但民警们顾不了那么多了，抱起受伤的游客就奔上索桥，一口气跑了将近200米，把受伤的游客送到对岸的开阔地，再用面包车把他们转移到医院。

张建说：“有一位60多岁的妇女，很胖，全身是血，躺在一具尸体旁边，我以为她也死了，可搬过她的身子仔细看，还活着，我就抱起来朝对岸跑，她太沉了，一路上又不能放下，就那么咬着牙跑，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下午4点多钟，张建正紧张地抢救游客伤员的时候，派出所正常轮休的民警张光弟，主动跑回来参加战斗。他看到张建后，忙说：“银行垮了。”

张建满脑子都是二王庙，听到张光弟的话有些懵了，反问：“你说什么？哪个银行？”

张光弟说：“哪个银行？你家属上班的银行！”

张建这才反应过来，他妻子在银行上班。银行的大楼垮了，就意味着妻子有生命危险。他一咬牙说：“先别管，把这儿忙完再说！”

派出所总共10名民警，他们在一些游客的配合下，用手从废墟中挖出3具尸体，把100多名受伤的游客抢救出去，一直奋战到晚上9点多，最后两条腿站不住了，两只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抢救工作结束后，派出所给了民警1个小时的假，回家看望一下家人。民警张光弟是在地震后从家里跑出来的，因此主动留在派出所值班。

张建离开派出所，直接赶到了妻子的单位，得知妻子被垮塌的楼板压在废墟里，根本没办法施救。天空下着雨，他站在废墟前，任泪水和雨水在脸上流淌。

采访完张建，我提出要到二王庙现场看看，张建就开车把我拉到鱼嘴坝上，然后从那里走上索桥，跨过岷江，就到了二王庙。站在下面仰头看上去，曾经气势恢宏的庙宇，如今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了。

张建问我：“你敢不敢上去？”

我不屑一顾地说：“没事，走，咱们上去看看。”

于是就一道道台阶和庙宇地走上去。张建边走边告诉我，他们当时在什么地方抢救了什么样的游客。他指着一个很陡的台阶说：“你看，我说的那位60多岁的妇女，就倒在这里，她被垮塌下来的大铁门砸在下面。”

我们大约走了三四道庙宇，就气喘嘘地站住了。上面的几道庙宇坍塌成一堆废墟，走不成了。张建说：“我们不能再上了，太危险。”

我们刚刚转身，准备顺路返回，突然间听到轰隆隆的声音，那些断壁残垣剧烈晃动起来，砖块瓦片呼啦啦往下掉。我愣神的时候，张建反应迅速，大喊一声：“地震！”

他本能地抓住我的胳膊扑倒，用身体保护着我。地震也就持续了十几秒，等到我们爬起来，我看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而我更窝囊了，两条腿打软，使劲强装镇定地站在那里。

我看了张建一眼，心里一阵感动。我想如果余震再持续十几秒，那些不堪一击的断壁残垣一定会盖下来，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后来官方报道，在崇州和都江堰之间，发生5.0级余震，时间是6月9日下午15点29分。

这次经历，在我人生中刻骨铭心，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腿肚子抽筋、两腿打软的感觉。对于张建的“舍身”，我一直存念于心。他妻子去世后，这些年他过得如何？是否已经成家了？

走，去都江堰找张建。

我来到古堰景区派出所后才得知，张建已经调走了。现任所长刘承忠热情接待了我，他给张建打了电话，然后给我介绍古堰景区在震后重建的情况。这位所长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作为景区的派出所长，不但对景区的治安状况烂熟于心，而且对景区内的珍贵树木很有研究，给我讲解景区的历史文化以及景区各种珍贵树种，一副专家派头，让我惊叹不已。

张建得知我到了古堰景区派出所，急忙赶过来。第一眼看到他，我愣住了，仔细打量才认出来。他不但胖了，而且已经满头白发，细问才知道，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目前调到后勤部门工作。我问他：“升迁了？”他憨厚一笑：“哪能，还是民警，等着退休了。”

在一边的刘承忠所长感叹说：“建哥可是兢兢业业的老民警，人好，做事实在。你们俩十年没见了，赶紧去会议室，好好摆摆。”

张建憨厚一笑，没话。

我问了他这些年的生活状况，他非常简洁地回答了。看得出，他见到我还是很兴奋的，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大多数时间，只是看着我笑。他的生活很简单，这十年对于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一波涟漪都没有。妻子在大地震中遇难，现在他又成家了，关于后来的妻子，他一个字没提，我也不好多问。震后两年，他从古堰景区派出所调到龙池派出所，还是普通民警，让他记忆最深的，是2011年8月13日，在龙池派出所辖区内发生的特大泥石流，他说：“那险情，不亚于大地震，好恐怖。”

我问他，现在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说被下放到后勤工作，感觉挺好，人老了，快退休了，没有任何要求。他说的很实在，一脸平静。

我们告别的时候，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他自然自语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到你。”

我心里突然一热。是呀，还要十年？或许还要久远。我没有给他准确的回答，只是拍拍他的后背说：“建哥，珍重。”

抬眼，又见他一头白发，还有满脸憨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