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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小说原刊《解放军文艺》2002年5期
《小说选刊》2002年7期转载头题 、配发评论
《小说月报》2002年8期转载头题
《小说精选》2002年7期转载头题
《作品与争鸣》2002年12期头题 、配发评论
<太仓日报>等十几家报纸转载.
被收入:
2002年中国最佳中篇小说选集
2002年中国争鸣中篇小说选集
2002年中国社会写实小说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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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2002)中篇小说选集
已获:《小说选刊》2001——2002年全国优秀小说入围奖
一
这时节的乡下,到处披红挂绿,涂金抹银,人在田边地头走,随便伸手一抓一捋,就是满把的果实。被果实的香气熏染了的暖风,吹拂到邻近城市的一个个窗户里,那些整日在楼群里忙碌的男女,也便知道自己走进又一个秋天了。
对于营长何长贵来说,这个秋天的色调过于灰暗,秋天里的果实似乎离他很远,如果按照他的心情,这个秋天最好别来。当然,他何长贵不能阻止季节的变换,也就只好低头走在秋天的人行便道上,脚下踩着一些绵软的落叶,任乱糟糟的心绪无边无际地继续生长。其实,何长贵不是那种容易被季节伤感了的人,更不会吟诵“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诗句,但是他现在就是觉得秋天太凄楚了。
如果你是何长贵,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一个营长转业后被安排到运输公司开卡车,的确有点让人丧气,虽然他最初意识到自己的工作不会安排得太好,但也没有想到差到这个份上。大概负责翻阅转业干部档案的人,发现他刚当兵的时候开过两年卡车,就把他划给了运输公司,也算人尽其才了。据说,眼下的运输公司是个好单位,每月能够按时发工资,很多下岗工人还在请客送礼磕头,排着队等待进去,你何长贵心里委屈什么?眼下就这工作,不愿去就在家里闲着。
就这样,何长贵被强行推进了这个秋天,不管他的心情如何,他都要从这个秋天开始适应兵营以外的生活了。昨天,他去公司跟领导们见面,像新兵一样点头哈腰了一番,今天便踩着街道旁边的落叶去正式上班了。
秋天的空气爽朗透明,空气里传来的各种声音就显得清晰而悠长,他的脚故意寻找着落叶踩去,仿佛自己走路只是为了去踩一些落叶,为了倾听落叶在脚下发出的声音。
但是,脚下铺满落叶的路并不长,很快就走完了,他叹息一声,终于抬起头,去横穿马路,朝着马路对面的运输公司走去。
根据何长贵的估计,他到运输公司虽然没有给自己明确职务,但怎么也要放在哪一个办公室当差,而且第一天上班不会有什么事情可做,也就是让他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环境和一些同事的面孔,随便喝一杯茶,熬不到中午,办公室的什么人一定会吵嚷着让他请客喝酒。何长贵觉得初次和同事们见面,喝酒是必要的,在饭店里你碰碰我的酒杯,我碰碰你的酒杯,说一些很多场合都说过的话,从此自己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可以和他们说笑了。于是,离开家时他特意作了准备,给兜里添了几张大票子。
事情却不像何长贵想象的那样丰富。何长贵上班后,还没有跟什么人打上招呼,负责派车的一个小头目就交给他一辆带拖挂的大卡车,让他跑一趟长途,当时旁边的几个司机就瞅着何长贵笑,那笑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的奥妙。
何长贵犹豫了一下,对小头目说,能不能……过几天再跑长途?多少年没有摸弄卡车了,手生,熟悉个三五天最好。何长贵说完,担心对方误会自己刚上班就耍奸偷懒,又补充说,如果开小车倒无所谓,这么多年一直摸弄小车,喝上半斤酒照样开。
小头目摇摇头,说我这里没有小车开,想开小车找市长去,市长那里有小车开。
话说得有些离谱了,很明显是在寒碜何长贵。说起来,这小头目也不是成心跟何长贵过不去,他第一次与何长贵打交道,彼此还没有在情感上结下一些疙疙瘩瘩的硬块,地方人说话就这方式,喜欢使用讽刺手法,喜欢旁敲侧击,抓住你的尾巴揪一揪,让你难堪一阵子,让大家快乐一阵子,即使双方是好朋友,嘴皮子下面也不留情面。
其实,这话如果对别的司机说了,别的司机或许会说一通浑话,说市长手里是有“车”,个个都水灵灵的,但都是市长亲自开,你敢开你去开,你开了市长的“车”,市长不日了你娘才怪哩。不过小头目忽略了何长贵刚刚转业回来,对地方上的说话方式还不适应,况且正为工作安排的事憋了一肚子的委屈,自己怎么也没有想到能让一个正营职转业干部开卡车,所以听了这话就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脸上起了一块一块的红斑。
何长贵在部队是出了名的牛脾气,当连长的时候,连里有个关系兵,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总是一副牛乎虎的样子,有一年年底,上级下来对连队进行军事考核,关系兵发现前面的一个兵做错了动作,就在队列里吃吃地笑起来。遇到这种情况,指挥员最多瞪关系兵两眼,继续下达口令,等到考核结束,回去结结实实收拾这小子。但是何长贵等不得考核结束,他喊了停的口令,然后走到关系兵面前,对着关系兵的屁股就是两脚。当时旁边有位首长正在监督军事考核,关系兵就对着首长喊叫起来,说连长你凭什么打人?上级三令五申不准打骂体罚战士,你怎么还打骂体罚?何长贵的牛脾气被关系兵激起来,冷笑了一声说,上级的规定你比我都清楚,你知不知道在战场上不听指挥该怎么处置?训练场就是战场,我今天不枪毙你就算宽大处理了!说完,又要抬脚踢,监督考核的首长说,算了算了,何长贵你不想干了?不想干了就打转业报告,别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故意折腾!
那个关系兵得意地看了何长贵一眼,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等待何长贵的反应。
何长贵转身朝训练场外走,谁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愣愣地看着他走进楼里,转眼把自己的背包扛出来,对着训练场上的首长说,正好到了年底干部转业的时候,我到团里交了转业申请,就去赶火车。那时候,何长贵的家属还没有随军,看他这架式是准备扛着铺盖回老家。当时那位首长就懵了,何长贵是团里辛辛苦苦培养的苗子,哪能说走就走?但是首长又不能亲自上去拦住何长贵,那样就有失了首长的风度。
不过首长有办法不亲自上去,要不就不是首长了,首长把脸拉长了,对连队的兵说,你们愣着干啥?还不赶快把你们连长留住!事情就这么简单,首长的脸形简单变化了一下子,就把皮球踢到兵们身上。
连队的兵都扭头恨恨地看那个关系兵,尤其一些即将复员的老兵,目光比刀子还锐利,一眼一眼地剜着关系兵,兵们可以不在乎连长、不在乎班长,但是绝对要在乎老兵,老兵是一个连队的灵魂。关系兵就紧张了,知道事情闹大了对自己绝对没有好处,于是颤颤地追到何长贵面前,说连长你别走你再踢我一百下都行,只要你别走。何长贵站住了,本来他就知道自己走不掉,即使他把铺盖扛到了团里,还要扛回来,他只是证实自己并不怎么在乎转业。
不过转业了的何长贵心里明白,地方和部队的思维方式不同,如果你刚上班就拍屁股走,没有人上前挽留你,走就走了。他转业的时候,许多熟悉他的战友都劝过他,到了地方要把自己的牛脾气改一改。何长贵想,要改就从上班的第一天改吧。
他的脸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开着卡车回家给家属打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