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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想到家属,何长贵免不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一阵子。家属生儿子时正是冬季,因为身边缺少照顾的人,儿子出生十几天,家属就下床做家务,两条腿落下了病,现在儿子九岁了,家属的病根也扎了九年,似乎根深叶茂了,遇到阴冷天气,两条腿就不会走路了。还有她的肺病,阴冷天里总是气闷咳嗽,憋的脸红脖子粗的,让人看了都觉得难受。
何长贵转业的时候,家属说最好留在北京,她到医院看病方便,何长贵却坚持转业回老家,如果留北京,他必须按战士复员,在北京自谋职业,也就是找个单位打工。这算什么?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整天低三下四给人去打工,要熬几十年,这种日子太漫长了。何长贵觉得转业回家找个体面的工作,工资虽不高,但是小城市的消费低,日子会过得很滋润。他再三安慰她说,你放心回去,我会让你过得很滋润。说来说去,还是何长贵在兵营呆久了,视野狭窄,把打工的人看得比较低贱,端着营长的架子放不下来。现在他后悔当初没听家属的话,留在北京最差也是开小车吧?
何长贵把卡车开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就停下了,步行走回家,担心被邻居看到自己开着大卡车,挺没有面子的。他现在住的房子是临时租用的平房,租用的时候,他曾对房东说,我在这儿住不长,等到工作落实了,单位怎么也要给两间楼房住。房东知道何长贵是个营长转业回来的,觉得怎么也要分在政府里上班,于是对他就特别热情,指望着日后能从这个何营长身上沾点儿光。
何长贵一边朝家里走,一边骂自己,说还想房子哩,分你个狗屎吧!
回了家,何长贵没有告诉家属自己开卡车跑长途去,只说公司安排自己去徐州出一趟差,三四天就回来了。家属虽然觉得突然,但是这么多年她把夫妻分手的事看得像喝一碗凉水那样平常,并且心里还想,刚上班领导就安排他出差,说明对他很重用呢。家属就拖着条病腿,一拐一拐地去厨房准备给他煮几个鸡蛋带上,他忙阻止家属,说赶着要走,说完就急急忙忙出了屋子。
出了屋子,眼睛就湿润了,觉得家属跟了自己吃苦耐劳地熬着,自己却不能给她带来一些幸福和惊喜,太没有用处了。
何长贵开着卡车去了张家庄,找到了叫张振钧的人,这个人在乡下收购了十吨苹果,要贩运到徐州。烟台是有名的苹果产地,这季节,乡村的苹果像土豆似地堆成了山,等待着运往外地,运输公司的生意也就到了最兴隆的时候。
张振钧见了何长贵,一个劲儿上下打量他,看到最后就噗哧一声笑了。何长贵回家没有换下上班时的衣服,担心家属看出破绽,只是提了一件军用棉大衣,找了一本中国交通图揣在怀里。张振钧觉得这个司机很有意思,跑长途还穿着一身像样的西服,皮鞋擦得亮亮的,比领导的专车司机都讲究。何长贵并不知道张振钧笑什麽,似乎也不想知道,他看着堆在院子里山一样的苹果箱子,板着脸说,什么时间装车?张振钧看了一下手表,说都快吃午饭了,吃了午饭装车吧,傍晚装完,跑一个晚上就杀到徐州了,你的口音不是地道的本地人吧?何长贵说,不是本地人是哪里的?总不会是联合国的吧?张振钧咧了咧嘴笑,觉得这个司机的脾气有点儿怪,就不再问什么,对着屋子喊一嗓子,说淑娟,你抓紧准备午饭。
屋子里走出叫淑娟的女人,三十出头,很有些姿色。她瞅了瞅何长贵,就把缠在她身上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放下来,说你在外面看着咱家的苹果,别让人偷跑了,然后转身进屋子准备午饭。那个小女孩就很认真地守在苹果旁边,警惕地盯着。
何长贵的目光从女人身上转移到眼前的四间瓦房上,瓦房的屋顶和墙皮很破旧了,与铝合金的门窗显得很不协调,显然门窗是后来装修的。
张振钧走到何长贵面前,递给何长贵一支烟,说进屋子喝茶吧。何长贵跟在张振钧后面进了屋子,又朝厨屋里的女人瞟一眼,扫视了干净利落的房间,说,你也不像这个村子的人呀。张振钧学着何长贵的声调说,不是这个村的,还能是联合国的?从小出生在这里。
何长贵坐到炕上,才发现对面墙上的相框里,有张振钧穿着中尉军服和厨屋里的女人还有外面守着苹果箱子的小女孩的合影。
你是转业回来的?何长贵有些惊奇地说。
回来两年了。
怎么呆在村里?
不呆在村里呆哪里?回来把我安排在工具厂,给了个车间主任的位置,没干到半年厂里就发不下工资了,好在老家还有四间破房子,我干脆来了个退后一步走,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单独操练了,别的不说,一年搞个一步两动,往外运带拖挂的一卡车苹果,就比上几年班划算,有了钱再到市里买房子去,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呀,这叫农村包围城市。
何长贵愣了半晌,说你什么职务回来的?张振钧说是连职,何长贵就叹息一声,说你连职回来给了个车间主任,比我好多了。张振钧又笑了,明白何长贵也是转业回来的,就问何长贵是什么职务,得知是个营长,感到不可思议,连连摇头说不可能,营长怎么也给个派出所副所长干干,现在的派出所长肥得流油。
带着一脸无奈的何长贵,把今天上班的情况讲给张振钧听,张振钧气得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最后给何长贵出主意,让他去市委找市长汇报情况,说到这时候了你怕什么,就去和市长理论理论,看他怎么回答,这些事情说不定市长并不知道,全是下面那些小鬼搅和的。何长贵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有道理,现在找谁都没用,只能去找市长了,如果市长不给个明确答复,就找上级政府,找新闻单位,总之要找一找的。
吃饭的时候,张振钧把何长贵的情况对自己的女人说了,那女人也只能叹息一阵子,然后给何长贵碗里夹了一些菜,算是对他遭遇的同情和补偿。
既然都是转业军人,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亲切起来,说了一些部队的事情,感叹了一些转业后的遭遇,骂了一些人的老娘,午饭就这样结束了。
午饭后,张振钧张罗着装车,让何长贵在屋子睡觉,晚上有精神跑夜车。何长贵只迷糊了一会儿,就起身出了屋子,担心装车的没有经验,装不好车半路要出麻烦的。
几个乡下人正忙碌着,有两个人在卡车上码箱子,何长贵绕着卡车转了一圈,就知道车上的两个装车的人很专业。张振钧和女人在车下搬运苹果箱子,女人的额头有了密集的汗珠,脸色绯红着,不停地提醒搬箱子的人动作要轻,当心挤压坏了苹果,像呵护孩子似地用心。看到何长贵后,她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回去睡你的觉,夜里要跑个通宵,休息不好吃不住劲。
那口气,完全是母亲训斥小孩子的样子。
何长贵笑了笑,他今天还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尽管他没有困意,但仍是很听话似地朝屋子走去,边走心里边说,女人总有操不完的心。
太阳下落的时候,卡车在张振钧女人的目光里驶出了村子,那女人一直站在门前张望着,目光越放越远,终于在村外的山坡顶上停住了。卡车在坡顶也就剩下拳头大的一个黑影,飘忽着一抖,消失在山坡的另一面。这女人也便揉揉累酸了的眼睛,慢悠悠地蹭回屋子,从现在开始,她那颗心就一直悬着了,悬到男人回来的那一天才会落下。
走出女人视线的张振钧,等到卡车从山路上转到了柏油路上,就像出了笼的鸟欢叫起来,全不知女人为他悬着的心。他转业两年,说话带着明显的地方特色,浑的素的都有,但多数何长贵并没有听到耳朵了。何长贵很多年没有开卡车,到徐州的路又不熟悉,所以把车开得很拘谨,对于张振钧的那些笑料反应迟钝,有时听到张振钧自己忍不住大笑的时候,估计是一些好笑的事情,忙跟着笑了两声。
夜里十点多,何长贵把卡车开到济南郊区的一个小镇,张振钧说肚子饿了,就在这个小镇吃饭。他指挥着何长贵把卡车停在一排饭店前,卡车没有停稳,就有几个女孩子围上来,趴在车窗上喊叫,说吃饭吗大哥?吃饭吗大哥?里面有休息的地方。再后来,就不客气地拽了他们的胳膊朝屋子里拖,这个也拽那个也拽,比见了亲爹还亲。张振钧微笑着挥挥手,把身边的女孩子像轰赶苍蝇似地赶开,拽着何长贵径直朝“春燕饭店”走去。
这家春燕饭店一定有点特别。
果然,张振钧走进饭店,就问老板娘在不在,一个女孩子闪身去了后院喊叫“春姐”,片刻从后院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到张振钧略微愣了一下,立即欢喜地说,张连长来啦,我估摸着今年你该路过这儿了。张振钧笑着夸奖她好眼力好记忆,说老板娘这是我的领导,你要照顾好呀,他比我官大,是个营长。又对饭店的一个女孩子说,你在门口照看一下我的车。
老板娘朝何长贵笑了笑,对张振钧说,你看怎么照顾才算好呢?像照顾你一样可以吧?何长贵有些慌神了,不等张振钧回答,就说饭菜越快越好,我们急着走哩。老板娘又笑,说我们不会留你的,这个小店养不住你们。
张振钧点了菜,老板娘拿着菜单亲自到后面厨房安排去了,留下两个人喝茶。张振钧瞅着闪去的老板娘,问何长贵,你说这个老板娘还行吧?饭菜要等一会才上来,你要有别的想法,就到后面去找她,只说你饭前有个喝奶的习惯,她就明白了。何长贵剜了张振钧一眼,说我就知道这个饭店是你的窝,这种事你不只干了一次了,是吧?还是个连长哩,堕落的太快了。说到这里,何长贵突然想起张振钧的那个叫淑娟的女人,想起她在门口翘首送行的姿态,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说你还是个连长哩!
这时候,老板娘转了回来,坐在桌子前陪他们两人喝茶,看到张振钧吃吃地笑,就问怎么回事。一问,张振钧笑得更凶了,她看他歪鼻子挤眼的样子,一定是说了她什么话,就瞪他一眼,说你看看你这模样,坏笑。
张振钧终于止住了笑说,他把你当成了那种人,你再晚出来一回儿,他就到后面找你去了。何长贵的脸红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脸红,说你别听他胡咧咧,他自己有这个想法,却推到我头上了,这人!
老板娘朝对面的饭店噘了噘嘴,说想要,对面的饭店里有,我们饭店里不进这些鸡。
张振钧看着何长贵说,你知道这个老板娘是谁?是咱们家属,她那口子在新疆的一个部队基地当兵,让她随军她不去,那地方也真的没有必要去,还不如咱们这儿的农村舒服,我是想看看你这个营长腐化到什么程度了。
何长贵暗暗松了口气,心里说,你这小子想出我的丑,我手下的连长哪一个能把我当猴耍了?
饭菜上来了,老板娘急忙招呼两个人吃饭,何长贵这才大胆地看了老板娘两眼。
两个人离开饭店的时候,老板娘问何长贵明天什么时候能返回来,说返回来的时候还在这儿落脚吃饭吧,自己家开的饭店,吃起来放心。
何长贵说明天半下午就能赶过来,到时候一定进来吃饭。老板娘站在门口送他们走,看车启动起来,张振钧从驾驶室里朝她招手,她也举起手来挥动着,一直把卡车挥出了很远,何长贵的心就被感动了,觉得夜里落脚这么个小店休息片刻,倒很温暖,虽然与老板娘第一次相见,那感情似乎一下子就天长地久了,以后再路过这儿不走进去看一眼,就不人情味了。
然而返回来的时候何长贵却从门前悄悄地走了。
何长贵和张振钧赶到徐州,天才蒙蒙亮,趁着警察还没有上班,悄俏地溜进城里的水果批发市场,那边的水果贩子头目已经带着人等候了,呼呼啦啦一阵子就卸了车。张振钧留下来等着处理一些事情,把苹果钱争取一次性带回去,何长贵就一个人开着卡车向后返。这时候,徐州城的人民陆续起床了,他们当然不知道有个叫何长贵的转业营长,开着卡车在他们城市马路上有多处违章。
摸天摸地好容易转出了徐州城,在城外随便吃了早饭,何长贵紧踩了几脚油门,不到中午就又看到了“春燕饭店”,估计老板娘的名字就叫春燕了。他并没有停下车,只是减慢了车速,朝饭店划了几眼,没有看到老板娘的影子。按说他已经很疲劳,眼皮有些僵涩了,是应该在这儿吃了饭,然后睡一会儿。
但是他心里正想着另一件事情,就是想尽快回去见见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