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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咳嗽,打断了父亲的唱腔,父亲说自己老了,感觉嗓子劈裂了,唱不动了。
母亲已经把饭桌端走了,她准备去村西的那条河里洗衣服。父亲瞥了我一眼,有些歉意地说,我的头有些晕,先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我呆在屋子里无事可做,又因为怀念村西的一河清水,就跟着母亲走了。
中午的河边,坐了一排女人,她们都端着一大盆衣服,边说笑边搓洗。我就独自沿着河边,像童年那样去寻找一些自己喜爱的卵石,但朝上游走了不远,就听到一阵女人的欢笑声,伴有河水搅动的哗啦声。我站住了,远远可以眺望到上游的一处平静的水面里,跃动着白皙的身子,那些乡村姑娘们在火烈的太阳下,正在河水里爽身。
按照乡村的规矩,男人们遇到这种场合,总要笑一笑绕路走开,走开的时候难免要笑骂一两声男欢女爱的话。
我的目光从那些欢笑的姑娘身上移开,顺沿着河水漫无边际地游动。河两岸,女人们洗晾的衣服,挂在树上,或者干燥洁净的石河坝上,拼成五颜六色的色块;有几个像我当年逮鱼时年龄的孩子,正在河水里弯腰摸着他们的快乐,摸着他们的童年;河边的草地上,不知哪个摸鱼的孩子应该照看的几只羊,正散漫地游动着,越走越远了;紧挨着草地的那些河石,被阳光漂得粉白,与水分充足的碧绿草地,形成一白一绿的鲜明对照。
我就一下子坐到了被阳光漂白的河石上,光滑的石头吸收了充足的热量,有些灼烫。我把身子周围的大石头,归拢到身子下面,然后抱着一块石头卧下了。
在一堆石头的温热里,我酣然睡去。曾经滋养我祖父、滋养我父亲、滋养我的河流,载着一河的快乐,悄俏地从我身边流淌着。
母亲洗完衣服要回家了,她拍醒了我说,你在河边睡,还不如在家跟你爸一起睡哩。
我们回家后,看到父亲仍在睡着,母亲就去拍他,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睡,你也不怕睡死呀。母亲拍了几下,父亲却没有动静,他已经在睡梦中死去了。
医生对父亲的诊断很简单,一直喝着酒的父亲几年没有喝酒了,突然喝了这么多酒,身体难以承受了。医生还给我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说一台破旧的机器,如果不停地转动,不会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如果停下来重新发动,许多零件就会七零八落了。
父亲这台不算老的机器,在这个寂静的午后停止了,有些仓促地划上了人生的句号。
医生说得对,想让父亲重新启动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母亲给父亲定做了一块墓碑,要在上面写几句话。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该给父亲写点什么,后来就让石匠在他的墓碑上,凿刻上一个酒杯,酒杯里插着一只钢笔。
不知道这样能否概括父亲的一生。
按照家乡风俗,埋葬父亲的时候,女人是不能跟着男人去坟地的,母亲就在姐姐的照看下,留在家里。男人们把坟地的一切事情收拾利索,把父亲送到该去的地方,天色也就黑下来。天黑下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屋子里没有亮灯,母亲拥着一团黑暗,看着窗户上一层又一层涂抹上去的夜色,突然对我们说,我想去坟地一趟。
姐姐犹豫地看了看我,母亲知道姐姐在顾虑什么,就说,我不会让别人看到的,我从屋子后面绕出去。
我不太放心母亲自己去,就在后面尾随了她。母亲沿着山沟的小路,摸索着走到坟地,我就在她身后站着。她发现我后,催我回去,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我后退了几步,仍旧没有走开。
四周很静了,从耳边吹过的山风,也有了一丝的凉爽,黑压压的庄稼地在微风的吹动中,沙沙地响着。
最初我以为母亲要在坟墓前大哭一场,但是她却没有哭,只是轻轻扯开嗓子唱道:
程三姑坐花轿替人出嫁
只看见——
敲的敲
吹的吹
嘀嘀嘀
唏哩哩
又放爆竹又放花
八抬大轿离了家
………
母亲唱的是她当年去父亲村里唱的《三姑闹婚》,父亲拉二胡的时候让她唱,她没理会父亲,现在她唱给父亲听了。
我转身离开坟地,留下母亲一个人尽情地给父亲唱,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响着,仿佛是从地下升腾起来的。
父亲一定很喜欢母亲的这段唱腔了。
原刊《时代文学》2002年5期
《小说月报》2002年10期头题转载
《小说精选》2002年11期转载
《小说选刊》2003年1期头题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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