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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号执勤点只有我们3个兵,像3颗钉子一样楔在山谷尽头通往山外的入口处。我们看守的山谷下,沉睡着一个接一个的山洞,过去储藏着NTN炸药,后来都运走了。有关单位曾想把闲置的军用物资库租赁给老百姓储存粮食,但离库区最近的村庄也有20多里路,老百姓嫌太远,说白给都不用,物资库就一直闲置下来。我听了点长陈玉忠给我介绍哨所周围的这些情况后,就一撇嘴,说:“啥也没有,还看守什么?”我们南方的兵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满不在乎的,而且总是显得很聪明,喜欢问几个为什么,在部队不如北方兵的名声好。部队的干部都喜欢带北方兵,说北方兵不说不讲,老实肯干。我不是替南方的兵打抱不平,其实我们不是说说讲讲的,是喜欢动脑子。
点长一脸的不高兴,说你这个新兵,毛病,上级让我们看守就一定有看守的道理,这些物资库还没有废弃,说不定哪一天打起仗来又派上了用场,你敢说战争永远停止了?点长的目光直截了当地盯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我不习惯别人有意识地看我,我像被灼伤了般摇头,表示赞成点长的观点,点长才收回目光,继续介绍哨所周围的情况。点长说在1号执勤点附近的山群里,还有5个执勤点,都是我们排的,排长住在3号。点长说你看见了吧?就那座最高的山峰下面。我的目光顺着点长的指尖尖投向远处,在那座雾气朦胧的山峰上逗留了很久。
这是我刚到哨所的第一天,点长带领我在屋前屋后简单地转了转,告诉我宿舍左边的一间屋子是仓库,右边的一间是厨房,之后点长就去换岗了。由于点长下山接我,老兵普顺林已经在哨上站了4个多小时了。点长对我说:“按说你到执勤点,我们应该给你举行个欢迎仪式,但我们的人太少,就免了。”
点长扎着武装带,在屋子前的平地上整理了服装,然后给自己下达了上哨的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我被点长认真的样子弄懵了,你说在这深山谷里,还这么正规干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朝哨楼走去,他爬山的时候仍保持着齐步的要领,腰直挺挺的,结果脚下一滑,差点儿跪倒。我禁不住咧嘴笑。点长走到老兵普顺林面前站定,庄严地敬礼,老兵还礼后,用洪亮的声音说:“1号执勤点勤务正常,哨兵普顺林。”我的目光像舞台追光一样追随着点长和老兵的一举一动,端枪、交接、敬礼,不知不觉中,我的身子也站得笔直了。
老兵走下哨位时,点长说:“晚饭,加个菜。”
老兵没有回头,齐步走下山。说是齐步,其实只是拉出个齐步的架势,两只胳膊用力甩着,而下面的两条腿却在一弯一曲地走路。我开始觉得他们是故意走给我看的,其实不是,后来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走的,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挺正常的。
老兵走到我眼前时,我急忙挺了挺身子,说道:“老同志好——”
“新同志好。”
“老同志辛苦了!”
老兵突然笑了,拉长声音说:“为人民服务——”
我垂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老兵把紧绷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说:“走,帮我做饭。”
太阳开始朝西边的山顶着落,老兵的身子走在圆圆的太阳里,显得很高大。一阵又一阵的风吹来,却吹不走洒在老兵身上的阳光,只掀动了老兵的衣襟,一甩一甩的,使太阳和老兵所构成的画面富有动感。我紧跟在老兵身后走,用力甩着胳膊,走得很踏实,走出了几分幸福感。
我们走进厨房,老兵拎起铁条捅了捅火炉子,添加了煤块,炉子里的火苗就窜出来。我说,怎么现在还生炉子?老兵说火炉是两用的,夏天做饭,冬天还可以拎到宿舍取暖。
老兵开始收拾一堆菜,问我:“你叫什么?哪儿的?”
老兵和新兵聊天,首先聊的大都是这个话题。我说叫蔡强,江苏常州的。江苏?江苏人爱吃大米,你不会蒸馒头吧?我连忙摇头,说不会,也不会蒸别的,在家没有做过饭。老兵说谁在家里做过?我也没有,但是执勤点就我们3个人,一个人站哨,一个人训练,另一个就要做饭,我们早晚两顿吃馒头,中午吃米饭。我最害怕他们把做饭的任务交给我自己,就说我吃什么都行,就是不会做。
老兵说:“去,端半脸盆土来。”
“干什么用?”
“毛病,”老兵瞥了我一眼,说话的口气和点长一样,当然比点长好看多了,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让人看了很亲切。他样子虽然生了气,但是嘴角仍挂着笑意,说:“你毛病。”
我急忙去端,把半脸盆土递給老兵。老兵不接,说“加水搅和,跟我学揉面”,见我傻愣着没动,老兵就又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练的。”
我就学着老兵的样子做,说实话,我在家里真的没有做过饭。老兵加两勺水,我加两勺,老兵揉面,我揉土,很卖力。老兵把揉好的面拍得乒乓响,我也急忙拍土,但是泥土没有面那么柔韧,溅了我一脸泥水。老兵嘿嘿笑,我也笑。
老兵在案板上切菜,丢给我一块肉,说:“切成细条。”
我拎起肉嗅嗅,问什么肉,老兵说猪肉。猪肉?我闻着像猪肉,于是就把肉扔回案板上,说你切肉我切菜。老兵说你毛病,让你干啥你就赶啥让你切肉你就切肉。
“我是回族。”
老兵“哎呀”一声跳起来,说天哪,又来了个少数民族。老兵是云南哈尼族的,点长是贵州彝族的。老兵说:“咱们1号执勤点应该叫民族哨呀,来来来,你切菜,我切、切、切这个东西。”
夜幕笼罩了山谷的时候,我们1号执勤点宿舍的灯忽悠一亮,给黑暗的山谷画龙点睛了。宿舍内的灯光下,我们3个兵坐在马扎上,我和老兵并排而坐,点长坐我们对面。点长说话时先“吭哧”了两声作为前奏曲,样子像鼻子堵塞不畅通,然后才说:“今晚开个点务会,算是欢迎蔡强同志……”
我猛地站起来。在新兵连开班务会的时候,班长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要站起来,点谁的名字,就是表扬谁,因为班长批评谁的时候,一般的不直接指名道姓,只说“个别同志要注意了”,弄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直敲小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别同志”,所以我们都希望班长能直接点到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在新兵连呆过,相信你也一定有这种感觉。我最多的被点到了12次。
点长见我猛地站起来,吓了一跳,说:“坐下吧。蔡强同志来到……”
我又猛地站起来。
点长说:“坐下吧,以后点到你的名字不用站起来了。蔡强同志来到1号执勤点,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对他的到来,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点长和老兵鼓掌,我独自坐着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也跟着鼓掌。点长和老兵停止鼓掌时,我仍把巴掌拍得呱唧响。点长瞅我一眼,瞅得我很尴尬,忙讪讪地收回了巴掌。
点长继续说:“我们3个人来自3个民族,大家要相互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团结一致,坚守好1号哨所。”
点长的话音刚落,门“吱呀”开了,吓得我打了个哆嗦。不是我胆子小,其实如果换了别人,也一定会打个哆嗦,这深山野谷的,关好的门突然被推开,你不紧张才怪呢。我下意识地说谁呀,扭头看去,见黄狗挤进门缝,和点长并排蹲着,审视老兵和我,看这畜牲那气势怎么也是个副点长的水平。我正大惊小怪的时候,发现点长和老兵一动没动,自己却显得冒冒失失的,就立即红了脸,忙坐稳当,等待点长继续讲话。
点长说:“我的话说完了,普顺林同志有没有补充?”
老兵咽口吐沫,说:“我补充一点,咱们1号执勤点就像一个家庭,3个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我女朋友的来信,你们可以随便看。”说到这里,老兵看了点长一眼,使点长显得很不自在。后来我才知道,普顺林自来到1号执勤点后,就没有看过点长陈玉忠的一封家信,陈玉忠看别人的家信很积极,自己的家信却都藏起来,为此已经复员了的老点长都对陈玉忠很不满。老兵继续说:“既然是一个家庭,就有父亲、母亲和儿子组成,已经复员了的点长过去充当父亲的角色,我去年本来应该充当儿子,老同志陈玉忠却硬要我充当母亲,现在蔡强同志成为我们家庭中的新成员,我的意见,升为点长的陈玉忠老同志应该顶替老点长的位置。”
我很惊讶地看了看老兵,以为老兵正在开玩笑,但是老兵的表情却很认真,我就又去看点长的脸色,发现点长也那么正经,并且谦虚地说:“不,我还当儿子。”
老兵说:“你都当两年儿子了,虽然这只是充当角色,可也要有个顺序。”
这个时候我应该站起来表态了,我很有风格地说:“点长,我当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