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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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山周原故乡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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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心
锣
老支书躺在“驴吉普”摇摇晃晃地从县医院颠回村里,已是傍晚掌灯时辰。周原的夜色,腻腻的像涂抹了一层黑漆。腊月三十,鬼都忙得连轴转,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把过年的事儿安置妥,安安稳稳过个舒坦年。
出院手续是半晌午就办妥的。
医生护士们急着过年,催命阎罗似的高喉咙破嗓门一遍又一遍地把病人们往外撵。老支书厚着脸,围着被子,坐月婆娘一样,赖着不挪窝,久了,烟瘾撩得难受,才挪下床来,依靠在墙上,拼命地咂着烟锅子。呛人的旱烟白雾般翻着卷儿,晃悠悠地飘。熏得天使们噘着粉红嘴唇,躲在病房过道里,把尖尖的高跟皮鞋跟子跺得“嘎嘎”脆响。

小儿子急得额头上汗渍渍的,脸涨成彘肝色,连拖带拽,总算把爹请出了病房。
老支书气鼓鼓地晃动着身子,胳膊一左一右被儿子儿媳架着,像押往刑场的死囚,身子僵硬着,磕磕绊绊走出医院门。儿子碰上了个熟人,刚谝了句闲传,他就乘机猛一甩,把小两口甩了个趔趄,撒腿就往县东关跑去。
儿子一跺脚,心里骂:怪球了,真个怪球了,这医院的大夫就日能得很,把抬进来的蔫老汉治成个飞毛腿了。儿媳左右开弓,抹得五官泪水横流。男人斜一眼:“甭哭咧,老汉活得旺旺的,跑起来都两腿生风哩。门道里跌跤——离屎(死)远着哩。”
儿媳依然抹着泪,肩膀一抽一抽的。儿子火了,骂道:“哭、哭,有哭的怂哩嘛。吊丧哩吗?”
儿媳猛一惊,两只奶子一鼓,嗓子眼里“咕”地叫了一声,宛如憋了蛋的尕母鸡,不再做声了。
说归说,找归找。小两口窝着两肚子火,绷大眼睛,卷着肉喇叭筒,断断续续地喊了半后晌。媳妇眼尖,瞅见朱家庄的灌溉堤上蜷着个灰团儿。男人瞅半天,最后结论是只卧狗。媳妇道,腊月狗还能这老实,不恋蛋也早闻骚腥味寻着啃骨头去了。走近了,果然是爹不是狗。老支书眯着浑浊的老花眼,神情木然,呆痴,愣怔怔地瞅着远方的太阳,眼前浮现着乡秘书那张缺血的小白圆脸和啤酒瓶底似的镜片儿。
腊月的田野,荒寂,空旷,冰凉,一切生灵都蜷曲着,冷风飕飕地吹,累了一天的太阳,煞白着脸,倦倦地坠在西山洼里,夜幕缓缓扯开了,影影绰绰的村庄里,隐隐约约飘过来年的气息。
老支书站起身,弯腰揉搓蹲麻了的腿,一言不发地坐进铺满麦草的架子车里,颠儿颠儿回到家。
村里此起彼伏炸响着清脆的鞭炮声,左邻右舍都吆三喝四的,墙缝里传过来杯盏碰撞声。老支书斜倚在被子上,被子扯了个角,盖住冻僵的腿。脸上堆满冰,头勾着,昏黄的眼珠子仿佛缺润滑油似的半天不转,死盯着糊贴得花花绿绿的炕墙围。小儿媳端来一海碗细面条,碗里漂着蒜苗末子,两只雪白的鸡蛋浮荡着,喷香扑鼻。他不由得鼻翼翕动着着,喉结滑下一股吞咽的欲望。
老伴掀开门帘走进来,瞥一眼老头,气鼓鼓地数落着:“还等着人喂你呀?老怂。出院就出院嘛,折腾娃们做啥哩。大年三十,家里铺满了一大摊,把我忙得鬼吹火,你倒清闲得很,蹲到北干渠上观风景哩。”
老支书眉蹙似蛇。老伴愈说气愈大:“驴死了,臭架子还硬撑着,活得不累吗?!”
老支书木雕的脸颊,像点燃了火:“你少给我啰嗦!”
老伴气哼哼地说:“你今儿下台了,在家里少耍威风!”
他的胸腔像蓦然挨了一重拳,震得心闷疼,闷疼。是啊,下台了,不当支书了,驴死了,架子就该倒咧,累死累活干了几十年,说教起村民们道道子多着哩,咋搁到自个头上就想不通咧?!哎,谁叫咱自个一根筋,爱认个死理儿,抱住个红苕拿蒸馍都换不下。哎,眼下村支书这官儿不比以前了,没啥当头了,过去招工招兵,哪样不得经过咱哩,而今城里连待业青年都安置不完哩。招兵嘛,只要不傻不呆,谁都能去,支书成聋子的耳朵了。说起来自个干了三十来年,乡党委就派个年轻轻的秘书薄嘴唇一张:你下来吧。四个字把结结实实的身子击了个凄惨,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肠肠肚肚里一满都是黄连味儿。想着想着,也就想通了,不当支书就不当支书嘛,咱才省心哩。偏偏前两天听说乡上要进行锣鼓比赛,新支书就做主,动用积攒多年的公益金,添置了一套新锣鼓家什。这么大的事儿,跟咱连个声都不吭,不管咋说,新支书还是咱培养推荐的嘛,就连咱也没往眼里搁?想着,想着,气又咕嘟嘟的,咋也咽不下这口气儿来。
要吃嘛,就赶忙吃,待会儿大儿二儿过来团圆祭祖哩。”老伴一摔门帘出了门。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老支书从昏睡中惊醒了。他眨眨眼,见窗外还麻黑着,嘴里滚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词语,扯扯被角,翻身睡去。
“咚咚咚咚衣咚咚,才才衣才才”……
激昂的锣鼓声漫过窗棂,惊得窗纸窸窣作响。他被闹醒了,用力捂住耳朵,把烦人的锣鼓声撵到屋外。
“咚咚仓仓咚咚仓,才才才才衣才才”……
悠忽,一声尖细的锣声,从繁杂震耳的鼓钹中,极响亮地穿透过来,他觉得这锣声极怪。他顾不上多想,耳朵是丈量村里每寸土地的尺子,他丈量算计着,锣鼓队正慢慢悠悠朝他家走来。他心里一阵燥热,看来还是老规矩,给自家先打鼓的。想到自个前两天心里还和新支书憋气,心胸就显得窄了,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了,显得没有肚量嘛。锣鼓队先给自个门前打,没人招呼可就失礼咧,想到这里,他就朝着门外喊老伴:“均生他娘——”
均生是长子,乡下就这么叫,约定俗成。
厨房里隐隐约约地有老伴和儿媳的嬉笑声。他又喊了声,门吱吜开了,大孙子狗蛋儿风风火火撞进来,喊:“锣鼓队打鼓哩,锣鼓队打鼓哩!”
老支书忙问:“狗蛋儿,你来你来,爷问你话,锣鼓队是不是朝咱家来了?”
锣鼓声震得窗棂窸窸窣窣地颤。
“狗蛋儿,你赶紧看一下,停在咱门上了?”
狗蛋儿头摇得跟货郎鼓似的:“新支书在喇叭上吆喝咧,给万元户先打。”
老支书仄楞着耳朵,锣鼓队果然走过去了。
他的脸像烤焦的红薯,紫红紫红,怔怔地盘问狗蛋子:“多年的老规矩说破就破咧?万元户们门前打的啥锣鼓吗?”
“我不知道。”
老支书气喘吁吁,老牛似的吐着粗气:“你去厨房把你婆给我叫来!”
狗蛋儿噘着嘴:“你下炕问去嘛,一回屋就使唤人。”
“快去!”老支书虎起脸来,“叫你婆快点来!”
狗蛋子扭着头,仄歪着身子,去了厨房。老伴颠着碎步儿,笑眯着走进屋里,道:“你起来这早做啥?多歇缓会儿,臊子面做好,再下炕也不迟嘛。”
“你刚才聋了,喊叫几声都不言喘?”
“我正在锅上忙着哩。”
“把我的嗓子都喊哑了。”老支书吹胡瞪眼地说。
老伴止住笑:“咦咦咦,大年初一么,你眼一睁就横眉竖眼的,吉利嘛!”
老支书眉头蹙着:“狗蛋子说锣鼓队今年先给万元户们先打哩?”
“对着哩,你(口+外)接班人栓绪在大喇叭里喊的,谁家给村小学捐得钱多,锣鼓队就给谁家门前打。”
“嘿嗨,还有这等事儿?”老支书一脸问号。
“捐款超过三十元的挨家挨户打。烧砖的福生捐了一百元,今早先给他家打哩。”老伴说完,转身离去了。
老支书眼里汪着泪水,浓浓的眉毛拧来扭去,眉心凸着弯弯曲曲的棱,粗糙红润的鼻翼频频翕动着,黑乎乎的鼻孔里喷着响鼻儿,带着愤怒不满的口气问:“你急着死去啊?栓绪年前没来家瞅瞅?”
“娃来过了。”老伴折返回来说,“要用手扶拖拉机接你出院哩。”
“给万元户们打锣鼓的事儿没提说?”
老伴斜睃一眼,揶揄道:“我又不是像你(口+外)大掌柜的,人家娃给我说白哩,还是道黑哩。”
老支书喉咙里吐出一长串短粗的喘息:“村上这么大的事儿,都把我蒙在鼓里咧,栓绪这娃眼里就没有我嘛,嗯!”
哔哔剥剥的鞭炮声渐渐急了,近了。
狗蛋儿跑进屋里,扑到爷爷怀里撒娇:“爷爷,街道上好热闹哩。锣鼓队咋不给咱家打哩?咱家也捐些钱嘛。”
“放你爷的狗臭屁。”老伴一把拽过孙子,扬手就是一脆响,揍得狗蛋儿龇牙咧嘴直吭吭,眼眶里盈着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老支书胸中的烈火,被狗蛋儿浇了盆热油,又熊熊燃烧起来。锣鼓队成立十来年了,谁敢占这头份儿?借给他两胆,试试,谁敢?他无可奈何地依靠在被子上,浑身软绵绵的,像被抽了筋似的。
老伴递过一茶缸酽茶:“眼下这乡里人也铺张得很,买这么贵的锣鼓,敲打敲打,地里就能多打粮食咧?!”
老支书悠悠地吁出一口浊气。
“攒了多少年的血汗钱,叮叮当当,尽听了响声了。栓绪也是吃了没盐的饭了。”
老支书的脸色渐渐暖了:“你跟我过了几十年了,思想咋还这么落后?中央有新精神哩,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要占领农村文化阵地哩。这是正经事儿嘛,路线、方针、政策上的事,咋能马马虎虎?!”
老伴嘿嘿嘿笑出声来:“你个老东西,说道起政策上的事儿就来劲了,看把你老怂能得尿醋哩!”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老支书严肃地说。
“凑热闹儿嘛,就有人爱逞能。”老伴愤愤不平地道。
“前年村上兴修水利,开了那么多会,万元户们都哭穷,最多的才掏了二十元。这帮怂货,把钱看得比他先人的命还值钱。今日碰上耍人的场合,倒舍得大把地花钱了。也就栓绪当支书了,才弄出这事来,把多年的规程破了。”
老支书深深地吐出一口哀怨和愤懑。
“光招待锣鼓队的,纸烟,瓶酒,瓜子,糖,点心,一桌子没五十来块下不来。狗日的万元户,你把东西花上,咱坐在家里,也不一样地听。”老伴觉得这事儿并不亏欠甚。
老支书点着一锅烟,咂着,闷气儿伴着烟雾悄然消失了。狗蛋子颠颠地跑进来报告:“锣鼓队挪到成娃子门前打哩。”
“给这驴日的打?!”老支书刚运转正常的心脏,似猛踩一脚油门的发动机,又轰隆隆地疾速转动起来,“栓绪哎,你咋一点也不理解老叔的心情嘛,给全村谁家打锣鼓,我都能想得通。你明知晓我两家有矛盾,偏偏还要给他家打?我如果还当支书,他娃敢提说吗?!”
成娃子的爸是老支书的侄子。这几年买辆旧车跑运输,发了。以前狗一样颠着碎步围着支书脚后跟转,嘴甜得像抹了四两蜜。钱多了,就狂得了得。狗蛋儿和成娃儿耍恼了,扯打得分不开。老支书就笑着在两娃尻蛋上各打了一巴掌,把狗蛋儿领回家。第二天,侄媳妇蹦跳着,口口声声骂:老怂把我娃打扎了。闹腾了半晌午,老支书也没往心里去,没料想侄儿一家记下成见了,见面连个嘴皮都不张。他知道侄儿子心里道道多,锣鼓队支到门前,还不是臊他的老脸皮哩。
侄儿侄媳妇嘶着嗓门劝烟劝酒。锣鼓声起,声声直往他的心里钻。那种尖细独特的锣声又刺入耳中。他禁不住问老伴:“咋没听过这么怪的锣声?”
“听人说,这锣是到省城买的,香港造的。一敲,锣就叫‘发财、发财。’万元户们图个财源茂盛,都舍得花钱哩。”老伴噗哧一乐。“外国人的脑瓜子咋就
(口+外)灵光,造的锣都怪模怪样的。”
“错咧,错咧。不听广播不看报,老不学习就落后咧。香港是咱中国的地盘,再有十几年就收回来咧。”
锣在叫着,鼓钹撵着点儿闹。
他仄楞着耳朵,细细一听,果然在鼓钹的间隙中,清晰地听到“发财发财”的怪锣声。
锣鼓声更密更浓了,侄儿侄媳刺耳的客套声混杂其间。
老支书心里骂:“狗日的……”
蓦然,鼓钹停了,怪锣极有节奏的呜叫着:
“才才——才才——才才……”
他心里猛一激凌,怪锣声声直刺他的肺腑。他感到那锣点儿化成锋利的剑刃:
“下台——下台——下台……”
“我……我……”老支书眼前有数不清的金星闪烁,大脑像突然断了电,舌根顺不过去,只是“我、我”地嗫嚅着……
老伴不由得倒抽口凉气,热水烫了嘴似的。
激昂的锣鼓声漫过来,漫过来。
老伴慌了,颠着脚儿取来凉毛巾,敷在老头额头上,抱怨道:“将才还好好的么,啥病又犯了?”
老支书的脸色变白,变青,变紫,大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张着嘴大喘气。
锣鼓声终于在他的极度痛苦呻吟中沉静下来。
门道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凭着感觉,他知道是谁来了。
新支书栓绪提着锣,喊叫着:“过年哩,热闹一下嘛。均生姨,拿盒炮,叫碎娃点着,图个红火,吉利。”
老支书紧闭着眼,喷着粗气儿。
新支书尴尬在屋里,笑僵死在脸上。
老伴赶忙打圆场:“你看你,人老了,死瞌睡咋就(口+外)多。不当掌柜的了,啥闲心也不操了,消消停停多好。”
新支书懵了半天,说:“叔,你甭生气嘛,年前忙里忙外,我没去医院看你,接你,是我的不是嘛。”
老支书还是不搭言。
有理不打上门客。老伴听新支书一席话,心里稍稍的舒坦,也就顺坡下驴:
“栓绪啊,看你说到哪搭去了,你叔就是(口+外)犟牛脾气。将才跟我为娃们的闲事儿说恼咧,正在气头上。栓绪你可甭往心上放啊!”
新支书一个劲儿直检讨:“叔出院,我确实不知道,不管咋说,我该亲自去医院接叔,失礼了,失礼了。”
老伴双手抡着泥抹子,稀泥糊光墙:“过去事了,过去事了。”
老支书总算气儿出了。他知道心里那块秘密应该封闭,永不示人,秘密泄露给村民,那只会成为笑料。于是,就半睁着眼,连打几个哈欠,掩饰着坐了起来。
新支书仍怔怔站着,手中的铜锣,垂头丧气地靠在腿膝盖上。
老支书眼前悠忽金光一闪,刺得他双目灼疼。他清楚是新支书提的那面铜锣。那面锣瞬间变幻成圆圆的笑脸,笑脸消失了,乡秘书那副冷森森的白眼镜片子在嘲弄嗤笑,尖细嗓音在耳边轰鸣着。
你下来吧——你下台吧!
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从炕上跳下来,手颤颤地指着新支书的鼻子,斥道:
“瞎好我还是你的前任哩,你咋就下狠心踢我的响尻哩!”
新支书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红着脸说:“你是我的长辈哩,我哪达做得不对,你可要明说哩。”
老支书愤怒的脸颊上燃着火:“我当支书那年,你娃还没生下哩,你咋入党的?你咋能当上村里的大掌柜的?嗯?!”
新支书眼角眉梢都是疑:“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你糊涂,我心里亮清着哩。你上学,家里缺吃少穿,哪一回救济粮款来,我不是先照顾你家?而今你掌权了,就把我这拐棍扔了。没记性,也没啥,咋还编排着糟践我呢?”
“叔哎,你今日唱的是哪一折嘛。”
“万元户门前凭啥要打锣鼓?这么大的事儿你嘴皮儿都没抬,瞒哄我哩。”
“不光是万元户,给学校捐款的都打哩。”新支书松一口气,“这是支委会一致通过的。”
老支书的昏眼瞪得溜圆:“那你咋能越过我?大麦没黄,小麦倒先黄咧。这都罢咧,我下台了么。”
“叔,有意见下次会上再提,组织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新支书不软不硬,挥出了杀手锏。
老支书强咽下一口酸水:“你今日给我说清楚,你敲得(口+外)怪锣是啥意思?”
新支书脸上落满一层霜。
“你当我是瓜子?聋子?你在万元户门前敲‘发财,发财’,我没意见。我是没发过财,也发不了财。我当了三十多年支书,鞋后跟磨掉无其数,你瞅瞅,我屋里添置了个甚?我东奔西忙,沾了村上甚光了。我穷,你们就甭耍臊我嘛。你在万元户前‘发财发财’的使劲敲,在我门前‘下台下台’地狠劲打。我下台,你心里不亮清嘛。娃,我不是‘四不清’干部下台,是乡党委定的,专门派乡秘书谈话,谝了很多哩……”
老支书花白的头,颤颤地抖,泪眼滂沱,心中的委屈和哀怨,顺着千沟万壑的面颊滚流而下。
老伴也陪着抹泪花儿。
新支书叫驴一样在脚地上转圈儿,转着,转着,他蓦地“咯咯咯”笑弯了腰,笑颤了肩膀,浑身上下笑意沸腾,连手中提的那面铜锣,也怪模怪样呻吟着。
新支书傻笑足了,好不容易才刹住闸。他大手一抹,揩尽辛酸苦辣五味俱全的泪水:“嘿嘿嘿,嘿嘿嘿……我当你是为甚生气哩,弄球了半天,才为了个这。您耳背,听岔了,那铜锣是我专门给您敲的。在万元户门前,锣声是鼓励鼓励他们,村上还要建厂哩,修水利哩,建文化站哩,叫他们狠狠地放点血。您说对吗?!在您家门前敲,意义就不一样。您是村上的功臣,连光尻子娃们都知晓。我的肩膀嫩哩,还得靠你扶上马,拽马拉绳往外走哩。村上的大事日后还得靠你定夺哩。锣声么,正是全村人的心声:‘功在——功在。’不信吗?我敲给你听。”
新支书抹一把嘴角的唾沫,举起铜锣,凑到老支书耳旁,轻轻敲击几下,锣声竟然像一只神手,顿时抚平了老支书积滞的疑虑。他的眉毛缓缓地舒展开来。
新支书掏出一支烟来,恭恭敬敬递到老支书手里,“嗤”的一声划燃火柴,点着,笑道:“叔,您的气就消了吧,过毕年,我还要请你给全村党员讲党课哩。”
新支书笑着说:“你这下听仔细了。别的人家门前,锣鼓敲打一遍,您家门前破个例,敲打两遍。再放四响镢把炮,赞颂你‘功成名就’哩。这下您可要用心听哩。”
门外锣钹鼓齐鸣,吼声铺天盖地,像在发泄着什么。
老支书仄着耳朵,脸颊春风暗度,怪锣声灌入他耳际,是那么悦耳动听:
“功在——功在——功在……”
四声镢把炮震耳欲聋,惊心动魄:
“功——成——名——就!”
老支书哈哈大笑起来,心中溢漫着苦涩的快意。一分钱不掏,锣鼓队就敲打一番,还放镢把炮,这排场,这待遇,千把口人的村子,除了我,还能有谁?有谁嘛!
他从衣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出院证明,“老年忧郁症”几个字不好意思地缩成一团。他撕碎了,抛散了,碎纸屑雪片似的落到脚地。他想高声唱点什么,啊了半天没想起一句戏词,就舒舒服服睡着了。
(1990年10月初稿于故里,载于1991年3月《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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