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狂笑一阵，桌上杯盘狼藉，几人面色酡红，如涂朱砂，舌头状若借来的猫，懒惰得不愿多动弹。一拨人回到陶厂长的房间，扯了几句闲话，孔守道从皮包里取出合同书，按谈妥的水泥价格由供需双方签字。老孙子捧着合同书，一目两行重重叠叠，似一群苍蝇上下翻飞，他眨巴眨巴眼睛，仍是耳鸣目眩，嚷嚷道：“明天再签吧，我眼前咋这么多飞蛾儿？”孔守道说：“你说话要算数的。”老孙子噎一下，嗝出一串酒气来，说：“我肯定要签么。”孔守道又拍拍陶厂长，他头坠到胸前，昏沉得像伤了颈椎，嘴里嗫嚅着：“签就签。”老孙子手捧购货合同，看了又看，孔守道把签字笔递到他手里，说：“昨天你看八遍了，有啥不放心的？我半个字都未动的。”老孙子想想，歪歪扭扭签上姓名，盖上公章。陶厂长也照此办理，签了供货合同。孔守道把孙陶两人手抓在一起，说：“共同发财，合作顺利啊。”黄一鸣也喝得稀里糊涂，孔守道把他扶到一楼大厅，阿丽和方小姐迎上来，伸出手来，孔守道说：“明天再结账，我腾不开手的。”阿丽和方小姐会意地眨巴眼睛，迎上前来，把黄一鸣架起来，犹如押往刑场枪决的软蛋囚犯，疾步走到墙角的沙发旁，把他安置在沙发上。孔守道摇摇头，心里骂了句，这些婊子，系上裤带就要兑现的，比黄世仁还黄世仁。黄一鸣忽地被一股香味薰醒，睁眼看自己拥香倚翠，酒也被吓醒三分，却惶惶然怎么也想不明白，孔守道从兜里摸了好一阵，才摸出二百元钱来，一人给一百。方小姐接了，忙塞到坤包里，朝孔守道飞吻一下，匆匆走了。阿丽却不挪步，孔守道往外挥挥手，撵苍蝇似的横眉冷对，说：“你还不走等谁呀？”阿丽用手撩一撩连衣裙，说：“你答应赔我裙子的。”孔守道又从兜里摸出一张拾元钱来，递给阿丽，气冲冲地说：“干洗店洗件全毛衣服，才收五块钱的，洗一洗不就得了。”阿丽仍撅着嘴，孔守道耍起横来，斥责道：“饭菜咥饱，酒茶喝好，我就是‘搂一炮’，还不是这价码？知足吧小姐。”阿丽哼哼了一阵子，见孔守道不理睬，吊着脸嘟囔着走出门去。

    黄一鸣把刚才的一幕全看在眼里，他诧异地问：“这两小姐是你雇的？我还以为是老孙子和陶厂长带的小蜜呢。”孔守道哈哈一笑：“咱吃过水面，小姐我不请谁请？”黄一鸣又追看一眼走到大街上的阿丽，说：“我总以为她是新疆的少数呢。”孔守道鄙夷地干呸一口：“屁，真正的金城土著——‘砂锅子’一个。这些靠色相挖光阴的，姓名百分之百是假的，啥名时尚起啥名儿。”黄一鸣酒醒了七分，笑道：“这女人乍着两空拳头，吃你的，喝你的，莫非是包养的二奶吧。”孔守道笑道：“她坐过我几次台，模样子还凑合，其余脏得闻不得。”黄一鸣挖苦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我可要给弟妹告密的，小心熟了你娃的皮。”孔守道涎着脸说：“男人不嫖风，不是头有病，就是毬不硬。”

    黄一鸣从雁滩返回时，路过一家门前，门口半蹲半卧的看家狗，呜地一声扑过来，把他吓出一身冷汗。正想发火，法国泡桐树下闪出一个婀娜身子，细瞧她眉眼儿生动，仿佛年画上的俊人儿，朝他妩媚地笑笑，然后将一根香肠随手向上一抛，香肠在半空腾翻跃滚，看家狗忽然向前跳跃，扑剪个半弧形，准确无误地将翻飞的香肠叼住，有滋有味地嚼着。他恍惚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只好疑疑惑惑地向前走，耳边又响起哼哼咕咕的声音，瞥一眼，见一头半大猪，一门心思的拱墙根，一只母鸡两爪儿跳换着脚步，心不在焉，忽的昂脖张望，忽的低头觅食。遂缓慢了脚步，想：鸡、猪、狗虽是禽兽，然其命运却大相径庭。这是茫茫宇宙中物种繁衍生存的自然法则，还是冥冥中神秘的昭示？法国泡桐树枝上空空如也，不见美艳的凤凰。泡桐树下鸡刨、猪拱、狗卧，各有各的活法：狗吃的是香肠，却不下蛋，整日价细眯着狗眼儿半卧半眠，无疑是禽兽中的中产阶级，颇有贵族遗风；猪饱食终日，往前拱的是无聊，哼的是闲舒，得过且过，心宽体胖，似乎有几分像发了横财的暴发户，对其高悬头顶灼灼泛青光的利刃，却视而不见；鸡往后刨，即使它站在粮食堆里，也是如此挑挑拣拣的觅食方式，似乎永不停顿的劳作就为的是要下蛋，难道鸡生来就是苦焦命儿？人海茫茫，芸芸众生，前世莫不是都是属鸡的，创造了财富，而让少数彘狗们享了？他想到这里，兀自笑了，人毕竟是高级灵长动物，精神内涵和生存方式，远比禽兽们要复杂多多。但却有一点相似之处，人生如行星，只能沿着自己熟悉的轨迹运转!宇宙之茫茫，天体之浩繁，人生之短暂，容不得你几多穷折腾，人一辈子只能干成一件事情。人生的最大敌人是自己，自己的敌人其实来自形形色色的诱惑，人生的历程就是不断地与诱惑抗争的历程。问题是，诱惑的魅力太强大了，世间没有多少人，能抵御住她的媚笑，摆脱她的纠缠。诱惑几乎向每个人都殷勤地伸出橄榄枝，有几分像插在牛笼嘴上的青草，要想吃上它，就得鼓足劲曳犁。人啊人，原来你是如此弱智，如此盲从，如此下贱呀！他又想起了满腹经纶的陈木楠，想起了学富五车的冯教授，他们是大学者，在各自熟谙的教研领域中颇有建树，成绩斐然。令人费解的是他俩竟然会千里迢迢贩板栗，莫非昏了头？长途贩运，凭的是一身贼力气和一般智商，吃得苦中苦，挣个辛苦钱，那是乡村粗汉子的强项。以己之短与人之长相争，怎能不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