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城竹青青
李西岐
火车离开兰州一路东行,风驰电掣般地在黄土地上奔袭了小半日,进入天水境内,绿意渐浓,越宝鸡,嗷嗷地长鸣几声,状若惊蛇,慌不择路的穿越秦山峻岭,咣哩咣当攀登一个整夜,震耳欲聋。我昏昏沉沉如挨了一闷棍,嗫嚅道:危乎高哉!蜀道难,真是难于上青天啊!想,那个潇洒俊逸的李白,当年该是怎样地艰难跋涉哟,瘦驴、青衣、银剑,眼睛是幸福的,饱览山河秀色;胯下是痛苦的,骑在如刀背的瘦驴背上,臀部焉能少切肤之痛哉?!即使徒步走在羊肠小道上,清瘦的身子歪歪斜斜,扭来扭去,哪里还谈得上风流倜傥?!
时光步入二十世纪,现代工业与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使得蜀道天堑变通途,若是与诗仙生活的年代相比,不知要强百倍千倍的。物质文明的霞光渐显,人亦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只见东方欲晓,金光万道,长龙终于从重负与疲惫中缓过神来,噼噼地,然后亮铮铮的仰天长啸几声,车轮声声,轻盈如矢鸣,嗖嗖地朝成都射去。
成都乃蜀中名城。周朝末年,当时的蜀国诸侯将国都由郫县迁于此,取《史记.本纪第一五帝》中“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之意。汉时成都手工织锦业发达,设置锦官管理,故成都又有“锦官城”或“锦城”之谓也。杜甫《春夜喜雨》诗中的“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写的即是此景观也。
我的家乡关中谚语云:少不入川。年少不入川何谓也哉?皆因四川乃天府之国,山清水秀,物丰人艳,美易生诱惑,惑而醉于乐,乐则不离蜀矣。我是人活到四十多岁上,才首次走进天府之都,自然会少了几分惊奇,多了几许理智,冷眼细瞅,寻找这座名城的外延与内涵。漫步成都街头,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灯火辉煌,府南河川流不息,两岸绿树成荫,奇花异草,吐蕊展翠。成都果真如此美艳,美得令人妒忌:碧空如洗,清新若桔,微风习习,秋意浓浓,郁郁的,葱葱的,薰薰的,醉醉的……我贪婪地嗅闻着甜滋滋的气息,脚下顿时酥软起来,如踩在棉花堆里。吃在四川,饭菜是那样的辣麻可口,花样翻新,八菜一汤,我等旅游团一干人马,十人一桌,吃得咂咂有声,风卷残云,食尽方丢手矣。以至于再次就餐,厨师们最后还要多加两盆油光闪闪的葱花挂面,唬得服务员小姐频频吐舌头,其中一个似乎还说了句“狼吞虎咽”,几人躲到屏风后窍笑一番。
肚皮如鼓,揩尽残留在嘴角艳艳的红油,属于精神之上层建筑领域中的眼睛状若雷达,左顾右盼,阅不尽秀色天香,览不完胜景画苑,望江楼上望江流,望江楼下思不休。我在唐代女诗人薛涛像前站立许久,吟读其诗其文,叹其诗词哀伤凄惋,其文名重一时;噫嘻,貌似天仙之才女,怀才不遇,身世堪怜,通晓音律却因家贫而沦为乐伎。呜呼!成都对薛涛是不公平的。天下文人才女难道都无法主宰自己命运,摆脱不了坎坷人生么?
我静寂地注视着薛涛的汉白玉雕像,端庄秀丽,体态修美,哗地一阵秋风袭来,竹影憧憧,凤尾森森,倚立在竹丛中的女诗人慢慢地飘动起来,轻轻地,飒飒地,一会儿悠然向东,一会儿悠然向西,竹即是涛,涛即是竹……噢,竹子已与女诗人溶于一体了。我似乎理解了她秉性爱竹的缘由,郁闷寡欢,郁不得志,借景抒情,借竹咏志,以竹子的“苍苍劲节奇”自勉,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也。
薛涛的人生价值与光芒四射的个人魅力,终于被成都的后人们发现了,而赞赏女诗人的高风亮节、谦谦君子之态的最好途径是遵其遗志,在望江楼广为植竹,既圆满了她的竹梦,又使她的倩影与竹林化为一体矣。我与千年前滞留蜀都的陕西乡党合影留念,毕,便走进曲岸秀石、修竹幽篁的望江园深处。
偌大的竹林世界里,纵横茂密,遮天蔽日,楠竹、佛肚竹、龙鳞竹、凤尾竹、鸡爪竹、碧玉竹、道筒竹……阳光柔柔地透过隙缝,一圈儿青,一串儿绿,青的湛堪,绿的茵茵……竹笋高约丈余,拔地而起,手推则晃悠,止而复焉,恐怕巨人也难食矣。竹林里挂满竹编、竹器,分别涂上京剧人物和川剧高腔之脸谱,桃园三结义的刘关张和诸葛亮,《白蛇传》中的青白二蛇、许仙、法海,造型生动,十分美艳。一溜儿竹排,支撑着一个个摊点,竹筒、竹扇、竹坠儿、竹根雕像……琳琅满目,使人爱不释手。
几日来,依次游了武侯祠、文殊院、杜甫草堂,置身于翠竹幽篁之中,仿佛能倾听到先贤们疲惫的叹息。我默立在杜甫草堂,和忧郁的诗圣四目相对,默默无语,我读懂了他的孤寂与悲怆,隐隐约约能听到萧瑟秋风中的呐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吟唱,如泣如诉,揪人心肺。
成都是竹的世界,而竹又是成都的象征。公园里,楼顶上,阡陌间,一团团,一簇簇,蓬蓬勃勃生长着,蔓延着。这些竹子似乎比《芥子园画谱》中的墨竹劲节刚健挺拔,堪比郑板桥笔下千姿百态的竹子清傲耿直鲜活,更有几分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林深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清幽雅静。诗情画意,扑面而来,与刘长卿“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荫待我归”,张籍“竹香新雨否,莺语落花中”又是这般的异工同曲……美诗妙词皆因修竹而来,附丽于幽篁以璀璨多姿。孤高凄清峭立,是蜀竹气节的写照;意境淼远深邃,则为蜀竹灵魂的昭示。
一方水土养一丛竹,更养一方人。天府之国人杰地灵,风流人物辈出,灿若星河。男子既有竹的高风亮节,又有竹的百折不挠,如竹笋刚柔相济,石破天惊;若竹林钢节铁骨,挺立苍穹。盆地阴柔,市井滋润,女子则有竹之外形,秀美多姿,皮肤光滑细腻如竹肌,声腔清爽脆亮似竹笛。
竹是成都的精灵,莫非这竹是仙女变的?我们几人去皇城老妈火锅城吃饭,同行的马女士递给我一本《四川画报》,无意中翻到林文询先生关于成都女子的奇文,甚觉有趣,摘录如下:
女子是不好随便说道的,成都妹子更是不易伺候。你说她乖,她会狠狠瞪你一眼,骂你为怪。你说她歪,她反而会嘻嘻一笑;你才晓得红辣椒的厉害!总而言之,莫想轻易在她们面前讨个便宜。惹不起,躲得起,最好是离得远远地看戏。
成都女子确也水灵逗人爱,团团脸儿,粉粉肌肤,眼儿笑笑,眉儿弯弯。漂亮的不少,堪称佳丽的却也不多,大体就只当得一个“乖”字。如苏杭女子之清丽、京都女子之高雅者,殊为罕见……比较而言,成都妹子是要本真纯朴一些。柔起来不像下江桥娃那样矫揉造作,凶起来也不似京都女子那般凌人作派。柔时甜甜地柔,凶时爽爽地凶,一律以本色示人。剥去现代都市脂粉,你会感觉到一股村野的清风。
成都本来就是一座沉浸在田园芬芳之中的大村庄,自古以来的农家习俗、商贩习性,绵绵如岷江水浸透她的肌肤、血脉,任现代文明和着都市红尘弥漫狂张,也难改她村姑本色。二者融合,也不过滋生些乖乖儿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其实也很不错,老百姓居家过日子,要想甜腻温润、有滋有味,若能娶其为妻甚宜。
返回兰州,成都女子俊秀如竹的倩影时不时在眼前浮现。久而久之,心也灰塌塌的了。成都女子花容月貌,再艳美,再妖冶,也不是我这种半吊子文人隨便采用的。人到中年,熬煎到了有贼心没贼胆、有贼胆无贼钱的尴尬岁月,自然只剩下叹息的份了。写到此处,困意频频袭来,碎步儿走进卧室,桔黄色台灯映照下的发妻睡眠正酣,曲线分明,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噫,我娶的不正是川妹子么,二十多年来相敬如宾,滋润愉悦。人生的幸福是什么?事业有成,家庭合睦,丰衣足食,对我而言,足矣。毕,钻进热被窝,挨着妻子,舒舒服服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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