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这门行当
李西岐
人生是一部沉甸甸的大书。
人生的每一天都记述着生命中每一章一节的喜怒哀乐与奋斗的艰辛,每一行一字都写足人踽踽独行的酸甜苦辣与拼搏的快乐。
其实,每个人都是作家兼行为艺术家,人的历史还不是靠自己亲笔写的么:呀呀学语时的幼稚无瑕,蹒跚而行时的天真烂漫,风华正茂时的青春似火,花前月下时的卿卿我我,忍辱负重时的坚韧不拔,权欲熏心时的营私舞弊,硕果累累时的欢欣鼓舞,斜阳夕照时的红霞滿天……
假如说芸芸众生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上悠闲的羊群,那么作家就是上帝派来的牧羊犬,既要忠于职守,又要忙里偷闲填饱哲学的肚腹,抵御营营苟苟的经济诱惑,又要击退五花八门的阴谋与阳谋。
作家曾是令人羡慕的行当,几乎每个学子都作过舞文弄墨的黄粱美梦。其实,此行当却是人世间最劳苦的职业啊。只要你误入歧途,上了这个贼船,人生那可就是惨绝人寰了。君不见,但凡端上文学这碗饭,就像大家闺秀嫁了个糙人,高不成低不就地稀里糊涂过日子,凑合也就罢了。如果要成就一番事业,为后人留下几篇永志不忘的好文章,那可不是容易的事了。你必须站在时代的高峰上,审时度势,俯瞰自己脚下这片神奇的土地,顶礼膜拜自己民族的先哲后贤,讴歌为民族兴盛作出巨大贡献的英雄豪杰,赞美世世代代默默耕耘的先民百姓,激扬文字,真见于义,善表于意,美溢于真。一个民族辉煌历史的延伸与进步,离不开史学家的笔耕不辍,离不开作家的辛勤耕耘,离不开诗人的摇唇鼓舌……他们以笔为旗,以血荐轩辕,记录王朝的盛衰荣辱,叙述帝国的风云变幻,转达民生的喜忧参半……
作家中始终有一批执迷不悟的痴者,他们披荆斩棘,宛如漫漫山道上的纤夫,任纤绳勒进血迹斑斑的肩胛,却一步一个脚印,身身血汗,步步为营,顽强拼搏,不管风吹雨打,勇往直前……不与当权者同流合污,不与附炎者狼狈为奸,不与世俗者一般见识,呕心沥血,卧薪尝胆,甚至以生命尊严为代价也人生无悔……古有司马迁,忍辱负重,举如椽巨笔,撰著《史记》,光耀千秋;再有关汉卿公然蔑视朝贵,为弱女子窦娥鸣冤叫屈,大义凛然;今有路遥四十二载的《人生》,灿灿然消失在《平凡的世界》里;刚逾越知天命的周克芹,竟然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荀情,令人唏嘘不已;纤弱书生莫应丰,偏要学关东大汉,搞什么《将军吟》,了却了高贵的生命啊。
有人戏言,作家嘛,就是整天坐在家里的人。这句话说得倒是大实话,作家孤桌独椅,或面对稿纸,或掩卷沉思,或执笔疾书,眉头紧蹙得似扭曲的蚕,脑海里风云变幻,笔底下沧海横流,字里行间如稻田里株株秧苗,横七竖八,瞧着那么顺溜,那么可爱;妙语连珠似金秋的棉花,洁白无瑕,瞅着是玉帛般的质朴,心花怒放……时而金戈铁马,时而唇亡齿寒,时而艳阳高照,时而乌云密布,时而大江东去,时而曲径通幽……灌进肚子的是浓茶水,喝到胃里的是苦咖啡,吸入到肺里的是尼古丁。浓茶水化作奔腾不息的黄河长江,苦咖啡吟唱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焦苦岁月,尼古丁变幻为飘飘然的蓝天白云。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作家又要不断杖剑云游四方,领略名山大川的无限风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是天然的稿纸,任“老狗、大狗、半大狗、狗崽子”们肆意涂鸦。假如一味坐到家里,李白、杜甫、白居易、徐霞客之辈该以何等面目流芳千古?!他们为名胜古迹留下的精神财富,怎么能够化为用之不竭的旅游资源?!如果没有他们的激昂吟歌,中华文化该显得多么苍白乏味?!“西周的凤凰何处涅槃,龙的传人该有多么寂寞?!”您看啦,作家一句话,就使西凤酒声名鹊起,供不应求。
作家经营操持的这个园地,既长鲜花,也生毒草。奇艳美丽的罂粟花,其果实却其毒无比。倘若就广泛意义上而言,一个作家的人格决定其作品品位的高低,披肝沥胆的扛鼎之作必将万古流芳,无病呻吟的忸怩诗文必成过眼烟云。
作家这门行当,又是个极其独特的个体劳动者,七十二行之外的手艺活儿。唐栋每每铺开稿纸,眯眼一乐,说,咱又该干活了。王朔干脆说自己是码字儿的。干活也罢,码字也好,给人感觉像建筑工人师傅砌墙盖楼……话又说回来,抡大锤的锻工,你再训练十年八载,他压根儿也做不了绣鸳鸯枕头的针线活儿。瓦工就是瓦工,你非叫他去钉眼镜,这学费是交不起的。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作家这个手艺活儿,还非得让我辈这些“狗们”来做吧。若是真心告白,这碗饭真的没丁点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说别人吃不得,您千方百计挤到槽边,到头来只舔着一星半点麸皮,该有多么失望?!王蒙先生曾告诫年轻人,不要拥挤在文学这个羊肠小道上。为此,很多人义愤填膺,以为先生量小,只许“州官放火”,他功成名就,名利双收,咥得贼饱,别人点灯熬油,搞一碗稀粥,弄一碟小菜吃吃也不成么?
愚以为,这碗饭就是让王蒙先生们吃的,这是天意。说人家行,人家就行,不行也行;说咱们不行,也就不行,不服不行。我劝您也同时劝我自己,眼瞅着这些“狗们”熬煎得身瘦如贼,面黄似讨吃,你若披挂上阵,试火一番,收兵回营后,不捂着嘴巴拿尻子偷着笑才怪哩。贾平凹痛心疾首地说:作家总是摆脱不了穷鬼和病魔,他们大都有多愁多病身。这一句话倒是大实话,无疑是对写作最好的注释。当然了,賈先生如今富的流油了,靠得是写字画画嘛。文学这节破甘蔗多少世纪以来,已经被痴汉们啃得没有多少滋味了。您就是把房底坐穿,能写过巴尔扎克、托尔斯泰?能写过罗贯中、曹雪芹嘛?!您再嚼那干巴巴的稍尖子干甚?那就让“狗们”去狺狺地吠吧!让他们得肝炎,得颈椎病,得癌症吧!这狗日的世界里,纵然少几个吃文学饭的家伙,地球照旧旋转,红艳艳的太阳朝升夕落,依旧照耀着大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言归正传,牢骚归牢骚,文学毕竟是一切艺术品的源泉,在新的世纪里,文学理念还需要不断更新,不断进步,需要更多的痴汉痴女们加入其中,演绎历史的进程。作家这个行当,注定要给写作者烙上深深地“殉道”印记,往往被折磨得半死不活,最终为创作而耗得油干捻子尽啊。正因为有了这样一批“殉道者”,我们的生活才能丰富多彩,婀娜多姿,如果没有他们声嘶力竭地呐喊,那秀美山川不都成了塔克拉玛干,寂寞得令世人窒息。
前几天去省作协开会,王家达主席感慨万端,看来这文学的道儿是愈来愈窄了,吭吭哧哧几年写一本书,出版社狮子大张口,首先要作者包销多少册。王主席是全国著名作家,著作等身,他都有此恐惧,何况我辈乎?
此文写毕,网友黄昆先生发了长帖,对我的作品作了热情洋溢的赞扬,受之有愧,却给了我继续写下去的信心。借用我在今年刚完成的近六十万字的长篇小说《金城关》后记里所说的,人的命脉是天定的,文学毕竟是我愿意干的活计。陕西人都是些倔驴犟板筋,认准的路会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嘛?!我也就死皮赖脸地写下去了。
2005年6月30日于兰州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