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眼泪是出生,第二滴眼泪是爱情

张立勤

    我出生的时候，一定要哭吗？一定的。这是懂事之后，我听别人说的。我看不到自己的出生，永远也看不到。也永远看不到，自己出生时流出的眼泪。我的生命的第一滴眼泪，是我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唯一东西，它不是我的——我一直这么认为。

    很快，我莫名的长大了。有一个夏日，我拉开了一个抽屉，一个我从未拉开过的抽屉。我记得，抽屉里有一个相册，有一本《旧约》，还有一只金壳怀表。其余的还有什么，我都忘记了。我翻着抽屉，天就黑了。后来，我翻到了一张小纸片，我看得十分清楚，上面写着“出生证明”四个字。我的出生证明吗？它能揭开我的身世之秘吗？接下去，我还看到了，那张小纸片上有仓皇的数字。然而，我没有开灯，夜色像河水一样泛滥。我辨别不清楚那些字迹，我突然不想去辨别了。

    于是，我十分的想哭了，我看到了我的第一滴眼泪。它从那张小纸片上，凸现而出，像当初它掉在上面还没有渗进去的那个样子——它滚圆，剔透，勃发，冒着一股青涩的气味。那气味，是我身上独一无二的气味，怎么风吹日晒都保持不变。每次我洗完澡，那股气味首先被我自己闻到。那气味，在我的第一滴眼泪上方袅袅腾腾，我惊诧——原来，一滴与我失之交臂的眼泪，还在！还带有我身体天然的芬芳。

    我伸出手想抚摸它，我不敢，我怕把它碰碎了。我倏地想到，眼泪在河水里是不会干枯的。因此，我把那一张小纸片，叠成纸船，放进了河里。那条河，据说一千年了都从我居住的这座城市中间流过。每当夜深了，河水就会流到我的窗根底下。那天，我推开窗户，探出大半个身子，去放装载着我的眼泪的纸船。我的动作很轻，很慢，我把纸船放在水波的最低处。然后，撒开手，纸船顺水而下。我眼看着它漂着漂着，就沉没了。沉没的刹那，河面上泛起了大面积乌白的泡沫和乌白的雾气。

             马克·罗斯科\油画(我哭的时候是这种颜色)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沉没吗？是的。我沉没了我自己，带着我出生的一切。很久了，我很想与自己的身世分开，而成为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我肯定，一个人，或N个人，给我起名字的夜晚，一定是幸福的。可是，等我出世之后，那些幸福烟消云散了。为什么？如果我没有名字？便没有事先给我起名字的那个夜晚，以至于没有在我未出生之前与我有关的其他夜晚。我痛恨那样的一系列的夜晚，可我又爱它们！我不只一次的梦见，我一个人背对着我出生的方向，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我转不过身来。我只能背对着太阳流泪，然后，我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原以为，我会与我的第一滴眼泪诀别的。而事实上，不行。我延续着它，一直，到爱情。爱情是第二滴眼泪，它是我的！我说过，爱情是一个东西，它发生了就耸立在大地上。你可以去触摸它，可以去拥抱它，可以被它抛弃，而不是抛弃它。我不会先抛弃爱情的，我不会！这中间，我为我的爱情，在流泪，像教父望着凯、凯就流泪了一样。而如今，没有人再望着我了，也没有了那种与“望着”类似的所有的爱情细节。我完了！在一间二十平米的卧室里，在N杯干红葡萄酒里，在那瓶KENZO牌的香水里，在一支森田童子的歌里——“两人要分离了，我含着泪静静的站在水中呜呜呜呜……”我就是这样，狭窄而彻底的完了。

    爱情的每一个细节，都是难关。每过一个，我都会流泪。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流成了一条边界——边界的那一边是爱，边界的这一边是不爱……

    从2005年11月1日中午开始，我没有了眼泪。到底发生了什么？什么都发生了。可我又说不清楚，你明白吗？我能说清楚的，就是我的眼泪没有了。没有了眼泪，便没有了力气！没有了眼泪，的确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我仍在翻看着那本没有页码的书，我一页一页的翻着，由远而近的翻着，纸张的响动宛若沙拉布莱曼充满性感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