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快八十岁了，前辈子受了很多苦，挨了很多累，没有上过一天学，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认不会写，人民币几角几分都分不清。辛辛苦苦养儿育女，可以说前半辈子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母亲只会做一些粗活重活，喂猪打狗，洗衣做饭，种菜下地，什么累啊苦啊，她都不怕，自己再苦再累，都能硬撑着不哼一声。在我幼时的印象中，父亲体力比较弱，家里的一切重活累活都由母亲担着，生产队里交公粮卖麦秆，母亲和男劳动力一样，挑个百十来斤不发怵。家里那时候缺吃的少烧的，要到100多里外的地方去买煤烧买红薯粮食吃，全是母亲担当。记得有一次我十多岁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去邵东红沙塘煤矿买煤，母亲担80斤，我挑50斤，从天亮到晚上摸着黑，晃晃荡荡的，路上吃点带上的干粮，真像从阎王殿里走过一遭一样，死的心都有，有什么办法呢，命得活日子得过啊。母亲没有怨言，知道怨也没用，只有闷在心里。我好几天都缓不过劲来，母亲睡一觉醒来，照样洗衣做饭、喂猪下地。这样的事情在我脑海里刻下了深刻的印记，几十年来都没有忘过。正是因为母亲的这股倔劲和体力，生产队里挣工分计报酬，母亲是少数几个拿最高工分的妇女。

母亲是个有着正直善良的心但性格刚烈的人，为了儿女掏心掏肺都愿意，但脾气倔得很，谁都不服，在村里和邻居争争吵吵的事常发生，因为生活上的琐事，也经常和父亲闹矛盾。但是由于没有文化，没有受过什么好的教育和教养，常常是刀子嘴豆腐心，得理不饶人。母亲由于没有什么见识，懂不了什么大道理，现实得很，因此眼光短浅，只看得见鼻子底下那点小利益，经常为了一个蛋争得死去活来，结果丢了一只鸡却一点都不在乎。为了这一点，我经常和母亲生气，但不管费多大的气力，母亲的这些个毛病始终改不了，正应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古话。

父亲过早地去世以后，我把母亲从老家湖南乡下接到北京居住。也许是母亲吃得苦太多的缘故，别的老人过不惯北京的生活，受不了北京的约束，可她很快就适应了。记得九十年代初，我住在景山公园边的沙滩后街55号大院里，那时工资不高，收入不多，生活条件不怎么好，母亲总是想自己干点活，挣点钱。正好大院居委会有一件为家属订牛奶发牛奶的事，母亲揽了下来，每天中午要等送牛奶的车接收牛奶，下午3点到6点要一袋一袋的发出去，每个月加起来就十多块钱。由于从来没有自己挣过钱，母亲情趣很高，每天乐此不疲，不怕麻烦。奶厂送来的奶经常出现少袋、漏奶现象，母亲总是和送奶的人细心交涉，保证订奶户都能按时拿到奶。因为发牛奶，母亲学会了认1—100这些简单的数字，学会了简单的心算加减，学会了和大院所有的邻居打交道，而且内心深处有了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和自信，一辈子没有挣过钱的母亲，现在总算自己能挣点钱了，她心里有了“自己还有用”的自信心，走起路来腰都直很多。后来，母亲又找到了在景山东街边摆早摊卖鞋子、鞋垫的活计，隔三差五自己一个人坐车到动物园批发市场上批发一些鞋啊袜啊之类的小东小西，清早到景山公园门边空地上摆上，到九点多钟时回家，挣上个二元三元的，然后回到她住的地下室，一个人在那里数啊算啊，高兴得很，用自己的劳动挣上了这几块钱，就像做了皇上一样。

后来我搬家到了北京师范大学宿舍志新村居住，母亲做的那些活计没了，她心里失落落的。在农村生活久了的缘故，在家闲不住，每天总想往外跑。大约是九七年或九八年的冬天，外面结着厚厚的冰，母亲一个人出去，摔在北四环志新桥边，断了股骨头。后来虽然到医院安了个人造的股骨头，能够自己行走，但终究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个灾难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从此她再也没有过去那样走路风风火火的样了，人很快苍老起来，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像刀刻的沟。尽管随着我收入的提高，她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但始终没有高兴的劲，常常在我耳边嘀咕：看某某老太太多好啊，自己有退休金，有医药报销；看某某老头多好多好，政府又给他加了多少退休金了……我经常劝她，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我的工资收入能够保证她安度晚年，但她仍然放心不下来。

2007年5月1日，我搬家到京师园，居住条件好了，周边的活动空间也大了些，按理说她应该高兴些了，可是她的心情仍然牵挂这牵挂那的。2008年奥运会开幕，家住的周边有三个奥运场馆比赛，每天小区有很多人在检矿泉水瓶、废纸废箱卖，母亲也跟着他们去捡拾，一天下来，能够卖个十元八元的，她又高兴起来了，尽管腿一跛一跛的，一身汗淋淋的，她不觉得累。我记得有一天她捡了500多个矿泉水塑料瓶，那股高兴劲啊，是我很久没有见过的。她害怕别人认出她是我的母亲，别人问她时她总是遮遮掩掩，生怕丢了我的“面子”什么的。我告诉她，只要你心里高兴，不作违法乱纪损害公家和别人的事，捡废品没关系。有时我还劝她，可以到奥运公园或森林公园里去看看，那里人多废品多，可她害怕丢我的“脸”。我后来有意将我用完的废品带回来，让她心里搁件事，天气好了经常下楼走走。办公室里用完的废纸、废信封，还有别人寄来的那些看完后没用的废报纸废刊物，我有意把它留下来，到星期六星期天休息时故意让她去拿，活动活动筋骨。每一次虽然她只卖了几元钱十几元钱，但她心里高兴，又走动了腿脚，我的目的达到了。因为我知道，母亲不犯病，为我管着个家，免了我许多后顾之忧，省了我很多精力，少了我很多麻烦，让我有精力有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和学习，这是我的福分，多好的事啊，何乐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