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诗人

闲读《夜航船序》曰，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孔子的一位弟子，复姓澹台，名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哂笑之余，想起两个遇到的诗人：

我脑梗住院的时候，临床有位病友，输液的时候手不释卷，从无闲暇。他妹妹向我介绍：“我哥1965年高中毕业，自幼很爱读书，是自学成才的诗人，出版了四本诗集呢。”我大吃一惊，他跟我同年，我只发表过单篇诗歌，没有成集，他太厉害了。我认为他跟我同样喜爱诗歌，想不到在病房遇到知音，当然喜出望外。言谈中有意无意偏向诗歌，以引发共同的话题。

可是，我每每说起“平水诗韵”、“洪武正韵”，说起《幼学琼林》、《声律启蒙》，说起《六一诗话》、《随园诗话》，他始终听而不闻，毫无反应。我很纳闷，他是轻视我吗？等他妹妹再次探望，我才知道，所谓诗人，是他在单位工会任职时候，因为经常写诗工友给予的称号。我问起出了四本诗集，他妹妹随手从病床上拿过一本：“喏，就是这个。”

那是一本《呼声》。白素封面封底，书名题写笔法一般；没有出版单位，没有出版号，没有销售商，没有定价，是一本四无作品。翻检内容，大多是以当时的标语口号为主的顺口溜。诸如“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大海航行靠舵手，越过惊涛和骇浪”之类，如此精彩语句，比比皆是。我恍然大悟，他不是不理我，而是难以应答啊！

我知道，这位诗人不是和我一路的人。

另一次，我们十几个人去越南。一对夫妇知道我俩是中学语文教师的时候，显得特别兴奋。女的告诉我：“我老公的工作虽与语文无关，但他非常喜欢，特别是诗歌。在家写了无数诗歌，还在小区黑板报被抄出来过。小区居民都知道他是诗人。”我听了，看到他情绪高昂的模样，对他说：“我也喜欢诗歌，请你多多指教。”还跟他约定旅途交流诗作。

第二天晚上，我们从下龙湾回到酒店吃饭。他满脸喜悦地把手机送到我眼前：“我写了一首七绝《游下龙湾》，就是有点不押韵，请你看看。”我的心里不禁咯噔了 一下：“七绝怎么可以不押韵呢？”接过一看，他写的是：

“步步回头离家乡，瞬息千里到河内。游船碧波眼前涌，秀丽风光下龙湾。”

我被他异类诗歌惊讶得几乎肚肠断成几截！就形式看，不仅平仄没有一句符合规律，而且根本不懂押韵；就内容看，除了最后一句说下龙湾风光秀丽，其他三句写依依不舍离家、飞机飞得快、游船波浪，都离题万里。要是这也算是诗，那么，幼儿园的小朋友，只要会说话，也都是诗人。他比我的病友水平还差几条马路，居然以诗人自居！

我知道，这位诗人更不是和我一路的人。

我朝他敷衍一下“好好”，再也不跟他谈写诗的事。我写过不少诗，甚至得到行家的赞许，却没有自称过诗人。他们两个诗人，不禁令我哑然失笑。

这两人或许就是《夜航船》上所说的文士吧！律诗没有背过杜甫，绝句没有背过王昌龄；近体诗不知道平仄、押韵和对偶；古体诗不知道风雅颂、比兴赋； 新诗没有读过戴望舒、徐志摩：要成为优秀诗人，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