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不了俗

》杨通

    小时候在农村，走人户坐席，大人教我们一定要有礼性，只能挑自己的那一份菜，不要抢别人的。那时农村很穷，席上的菜很少，虽然美其名曰叫“十大碗”，但是每个碗里的菜是按一席八个人定了量的，如本来就极少极少的荤菜里的坨子肉一人就只有一个、酥肉最多一人两个。如果你一上席就拿起筷子不停地挑、眼睛像钻子一样盯到这碗盯那碗，人家就会说：那娃儿，俗气。记得有一次坐席，我的一个隔房婶婶，在席上用筷子不停地将好吃的挑在自己的碗里，边挑边说：我给我的娃儿带个回去。母爱之情，谁都会有，席上的乡里乡亲自然没有意见。然而，当人们下席之后，她却自个儿地坐在那里，慢条斯里地把“给娃儿带回去”的全都吃了，这时，人们都说：这个女人，俗气。

    脱不了俗的人，会被人鄙夷、轻视和唾弃。然而，生活中谁又真正脱得了俗呢？

    就拿“我”（在这里，我只能说“我”哈）来说吧——

    好吃，俗气。童年时代，很少吃上一顿饱饭，常常是只要看到别人吃东西，自己就要流涎口水，眼睛定定地盯着人家，那副馋相至今都让人惭愧。有一次，上学读书，路上有两个高年级的同学边走边吃饼子，那飘逸的香味把我的目光勾过去。他俩看到我的馋样后，随即放下一小块捏在手里：来来来，请你吃饼子。我一趟子跑过去，刚伸出手，他们却迅速地将捏着饼子的手缩了回去：“羞羞羞，猫儿刨兜兜。”那一刻，我真的是无地自容。怪谁呢？各人（自己）好吃！还有就是朋友请客吃饭喝茶旅游，作东的朋友拟定的名单里原本只有我一个，但当我接到邀请时，不管是当着面还是在电话里，我都会非常及时地带出一句：老婆和娃儿还在家里呢。朋友则总会顺水推舟地说：那好那好，一起来一起来。当然，朋友脸上那种晴转阴又阴转晴的微妙过程，我是用不着花费心思去发现的。

    吝啬，也俗气。因为没有过富裕的日子，出门办事、上班下班总是步行，美言是为了锻炼身体，实则是舍不得花钱坐车。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坐车的。上班要迟到了，就必须打“的”，此时我会迅速地向里面扫一眼看有没有熟人，如果有我就借故不上车，因为上车后我就有可能开两个人的钱。如果我坐在车上碰到后上车的熟人，心里就会毛焦火辣的，假若他没有看见我，我就会一动不动地稳起，一直到我该下车的时候付上我个人的车费后快速下车。假若他一上车就看见了我，我会一边与其寒喧，一边在心里打着小九九，如果他先我下车，我就不用着急了，他付车费时即使不是真心但也会出于礼貌地说将我的一起给了，只要我及时地说声“谢了”，他又咋好意思不付呢。如果我先他下车，我就一边慢腾腾地掏钱，一边佯装热情地说“我一便付了”，此时对方一定会非常客气地说“不必不必，我来付我来付”，我就会不失时机地“那好那好”随即开门下车。下班时遇到落雨，同事中只要有人提议坐车，我跟着上就是了，都是“一家人”，总会有人付车费的，我不会蠢到主动去掏钱的。其实，这些“小聪明”我还经常用到朋友们的小聚上，诸如饮酒、品茶、就餐、看电影，等等，我多是不主动提前买单的，常常一毛不损。其实时间一长，我也知道朋友们是有意见的，只是不便明说。举个例子，曾经在单位上班，同事们大都有签到后才出去吃早饭的习惯，我常常是先坐在办公室里，观察、等待，看有没有人喊“哪个还没吃早饭？走走走，吃早饭。”立马响应的当然就是我。请人者付钱也，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果等了半天无人倡议，肚子又饿得不行了，就自己悄悄溜出去。记住，要好早点后千万及时把钱付了，这样再遇到同事的话，你就可以在吃完后非常遗憾非常抱歉地对他说：对不起，没有零钱，兜里是张百元的，你只好自己给了。如此三番五次之后，自然就有人说我吝啬、老抠、俗气了。

    好色，俗气。从小我就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玩耍，我对女人终生都怀有一种好感。记得有一位朋友写过一句话：“好女性是一种精神”。而我说好女性不仅仅只是一种精神，更像是一树高高在上的葡萄，她把一些优秀的男人都变成了兢兢业业、傻里傻气的看园狗，或涎水长流、俗里俗气的短尾狐，让他们终生都色迷心窍。读初中的时候，我就藏在被窝里给“校花”写求爱信，遭到拒绝后还偷偷地掉眼泪，直到二十多年后同学们聚会时还拿此当笑料。学校宣传队教我们唱歌跳舞搞演出的女老师很爱护我们，因为我是农村的孩子，比其他“演员”要笨些，她就经常把我叫到她的寝室里开“小灶”，时间一长，校领导居然找她谈过不少话。虽然如此，我却对这位大我二十多岁、像亲姐姐一样的老师埋藏着终生难以忘怀的依恋，这种“依恋”就是那种一个凡人永远都无法从心中抹去的对“好人们”感恩戴德的俗念。参工后，因为业余写作，出去开了不少笔会。而每次笔会都会有女孩，我的“毛病”就是能与她们一见如故。为她们拍照、为她们采花、为她们写诗；和她们登山、和她们下海、和她们留影。其中有些细节是终生都忘不了的。一九八八年在青岛“诗刊刊授学院改稿会”上，我与福建的作二、山东的马玉龙、浙江的张舫、黑龙江的郁子很要好，就在改稿会即将结束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作二、马玉龙去邀请张舫和郁子到海边散步，哪知两个女孩答应后一直未来。我们便去了她们的寝室，看见她俩正在与其他的诗友们谈天、交流。为了催促她俩尽快跟我们走，我们决定开个玩笑，激将一下，将手中的矿泉水分别在她俩身边的地板上倾倒，而且成弧形，意思是暗示她俩：还不走？就为友谊作祭奠。我们刚回到自己的寝室还未坐定，一盆冷水骤然泼来，我们三人身上的衣服和床上的床单几乎都淋湿了。惊诧中抬头望去，只见张舫怒火冲天地一手抓盆一手叉腰，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俗气！当晚，我们为此种“俗气”的举动羞愧得难以入眠。虽然，第二天一早，通过向两个写诗的女孩真诚地赔礼道歉，最终冰释前嫌，在火车站热泪盈眶、依依难舍地分了手，但是，多年来，那种刻在生命骨头上的俗气，却是我一直无力剔掉的。比如，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什么场合，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去玩味、品评、欣尝那些百媚千娇的女人，上帝创造的所有物种中，只有女人才是最精美绝伦的。她们的一步一趋、她们的一颦一笑；她们穿戴在身上的每一件细小的饰品、她们展露在和风丽日、深夜浅烛里的优美曲线：她们的拘谨、随意和放纵，她们的高贵、平实和浅薄；她们的娥眉、凤眼和樱桃小嘴，她们的丰乳、细腰和肥臀……无不牵动男人的目光和心旌，无不让男人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鱼逗痴汉、婆娘逗懒汉”、“女人是祸水”，我想，就是因为男人始终脱不了俗。脱不了俗的男人们尽干些傻事和蠢事。比如，为了女人，在家里洗衣烧菜抹灰拖地板，在外面挥棍弄拳护花当英雄。你看，一国之领袖、叱咤世界风云的美国总统克林顿，也免不了为此而闹得沸沸扬扬。

    何况我只是一介凡夫，有七情六欲、食人间烟火，要赡老养小、须持家建业，怎不时时精打细算、处处斤斤计较。所以，在商店里买东西与老板狠心砍价我不脸红，在餐厅里吃饭将剩余的打包带走我不怕羞，在单位上与领导讲条件争待遇我说应该多劳多得，厚着脸皮向朋友借钱后再赖着长时间不还只心安理得地说手头一直很紧请谅解而不怕得罪朋友，在街上目不转睛地欣尝女人我不怕遭白眼，和女人正当交往、坦诚相处我不怕人家说闲话。但是，我敢保证从不做那些偷鸡摸狗、敲诈勒索、坑蒙拐骗、贪污腐化、奸淫掠杀、欺老负小等贪赃枉法、伤天害理的事。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大事”，能做此等“大事”者，我想一定都是些“脱了俗”的人。像我这号俗气之小人是绝没有胆量去做的。能做的充其量也只是些鸡毛蒜皮、捞不上筷子的“小事”，诸如什么在人堆里拣残拣剩揩点小油贪点小便宜，在人面前讨巧买乖施点小计卖点小聪明，在人背后说长道短弄点小话搬点小是非……等等。虽然人们都说“小事不小”，但是，我活着，就必然俗气。

    我脱不了俗。

    ——《巴中日报》2024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