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幺爹
》杨通
幺爹去世了,死于肝癌。
前几天,幺爹进城来,说近日总感到肝部胀痛,叫父亲陪他去市医院检查一下。中午回来,说医生劝其不作检查,因为幺爹十多年前患过一次乙肝,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我们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好像已经预感到什么。只是没有想到,在幺爹身上潜伏了十余年的肝炎病毒,不知不觉中竟把幺爹的生命蚕食得只剩下最后一丝血肉。如今,那只毒虫突然浮出来,给了致命的一口,生命的阳光就全部覆灭了。幺爹已是肝癌晚期。
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幺爹的肚子大了起来,膨胀的腹水已使他步履维艰,而我们却没有丝毫回天之术。为了安慰幺爹,我叫父亲陪着他先回去好好休养(实则是让他落叶归根),再想办法找点钱买几支人血白蛋白给他输,以维持他的生命。幺爹刚回乡下的第三天,便接到从乡上打来的电话,讣告幺爹于上午去世了。时值盛夏的农历六月,人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幺爹是无福之人,他在颠颠簸簸的人生道路上只走过了五十一个春秋,而去时又极其凄凉。
幺爹与我父亲、二爹三兄弟,早年丧父,在祖母含辛茹苦的拉扯下长大成人,手足情深,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还算平稳,现已是儿孙满堂。但由于近几年受经济浪潮的冲击,农村男女青年纷纷外出淘金,或远嫁他乡。我的老家属边远山区,还十分贫困,所以,几乎只余下一些上了年纪的上辈人留守土地。幺爹有一子二女,二爹有三个儿子,四个堂弟却全部外出打工,两个堂妹分别远嫁上海、遥居山西,无一个在家。幺爹病发突然,在他断气之时,只有我的父亲和二爹在他的身边。后来听父亲讲,幺爹落气之前,再三问他有什么话留没有,给儿女们有什么遗言没有?可他睁着双眼,硬是不吐一个字。就这样,我们一直无法知道他远离人世时到底有多大的悲哀、多大的遗憾!只感觉到他那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这些作儿女们的看。虽然,我已在他的灵柩前长跪悲泣;虽然,我作为家族中的长子在出殡路上代为端捧灵位,可是一想起幺爹平素时对我们的关怀和爱护,一想起他悉心助人、乐善好施的一生,心中的五味瓶就不住地翻腾,可又说不出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很小的时候,母亲被错划成右派,父亲也受到株连,我们全家又重新回到老家农村。在遭遇唾弃和歧视的那些年月,唯一关心、帮助我们的便是幺爹和二爹,而幺爹尤胜。因为他当时是生产队队长,常常为我身单力薄的父母安排一些较轻的农活,如安排父亲在队里的挂面坊和面、母亲在磨坊磨面。虽然那种劳作依然异常艰辛,每天凌晨鸡叫时分就得起床,不管天晴下雨、炎夏数九,提着马灯或打着火把走好几里山路,到别人家里去借牛,牵到磨坊开始一整天单调乏味的劳作,直到深夜满天星斗时才回家,我与大妹则负责煮饭和为借到的牛割草。现在回想起父母每天回家后那种精疲力竭的情景,还常常喉头发梗。但较之其他重体力劳动毕竟还是要轻松些,何况,那是一份比较稳固的工分收入,全靠它养活着我们全家度过了那些艰难困苦的日月。
同时,幺爹还用各种方式,无声无息地关怀和帮助那些同样因政治气候而遭不测风云吹落下来的人们。有一位中学教师,给头儿写了一份“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胜利××周年”的讲话稿,因字迹有些潦草,这位头儿错把“畅游”读成“鸭游”而这位教师却被打将了下来。这位教师是异乡人,正当中年,无亲无戚,孤苦无助,常常于深夜从他的茅屋里传出哀婉的二胡曲。后来幺爹在队里组建了一支业余文艺宣传队,特请那位教师搞演奏,教唱歌,教跳舞,终于唤起了他生活的激情。还有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年轻人,因“作风问题”而又被遣送回乡,幺爹为他争取办到一份行医手续,让其当上赤脚医生,为近邻乡亲行医治病。后来这位年轻人通过自己的刻苦钻研,终于学得一手精湛的针灸技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夫”。幺爹更是竭尽全力地帮助当地有文化、有知识的年轻人,或推荐去当民办教师,或送去参军,或资助去读书深造……
那时幺爹年轻能干,充满活力,深谙群众疾苦。虽然受到“文革”的困扰,但他还是积极带领社员开垦荒地,修建堰塘,种植果园,是有名的区、社先进。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三江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放电影时,我画的第一部幻灯片,就是宣传幺爹带领广大社员“农业学大寨”的先进事迹。后来幺爹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更是忙得不亦乐乎,上面的领导常常下来视察指导工作,近邻兄弟社、队也时有代表前来参观学习。也就是在那时幺爹开始了频繁的应酬,开始了频繁地饮酒;也就是从那时起,酒,在幺爹的生命深处埋下了祸根,使幺爹一步一步走上了悲剧的舞台。幺爹的身体慢慢地败坏,在满怀一腔未酬的壮志、而又无不遗憾地情况下退了下来。
幺爹开始无所适从,或在院中静坐,或在田坎上闲逛,幺爹是个不甘寂寞、终归闲不住的人。在后来全民经商的热潮中,为了适应新的环境,他开始试着出来学做生意。由于他本性诚实,在生意场中连连失意,他省内省外、东奔西颠,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常常是在一笔生意结束之后,钱却落入别人或合伙人的腰包,而他总是债务累累。这些年来,我一直劝他:“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光凭义气是要吃亏的。”但他总是不甘心,我也只好顺其自然了。在他的影响下,我的几个堂弟也纷纷外出,虽然我不尽赞成,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何况现在外面也并非处处是黄金。但看到他们在那穷乡僻壤上度日的艰难,我还能说什么呢?事实证明,我的这些较为保守的观念还是有些道理的,就说我的几个堂弟吧,终日在外面奔波,不但没有赚到钱无颜见江东父老,反而苦了家里人。农忙季节无人耕播、无人抢收、父母妻儿生了病无人照顾。幺爹去世,我们回去奔丧,竟无一个子女送灵。隔房二婶婶生病已有数月,本是感冒所致,但因无钱治疗而一拖再拖,时间一长,加之年迈体弱,就导致数病并发。我与母亲及三个妹妹去看她时,她躺在床上直伤心地流泪,说儿子本来来信要寄点钱回来,可一直未见分文。我们的心里都极不好受,一边安慰、一边分别给她拿了些钱,让她抓紧去看医生。我们再也不忍久留,赶紧离开了。至此,我似乎明白了,幺爹辞世时为何不说一句话。
幺爹在世时,对别人也许并不重要,他渺小,他卑微,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如在任期间,一方面是上级的表彰,一方面也有个别人的告状。但作为一名中共党员干部,无疑是合格的,作为一名普通劳动者更是完美的。实践证明,没有政绩上的污点,没有人格上的肮脏。他一生曾经显赫过,但终归清贫,离任时,只给自己留下一纸平时私人宴请客人的债单。在任时,本来有一次送女儿进厂工作的机会,但他让给了队里另一户更需要这份工作的人家。幺爹没有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业绩,他做的只是平常人都能做的一些小事。然而,幺爹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了不起的,是一种楷模,是我们家族的荣光。
如果,在那些日子里,他不喝大家认为“盛情难却”、非喝不可的那几杯酒;如果,在那些喧嚣的浮华中,他能继续平静地面对,而扎根那片唯一能疗治他身心疾苦的土地,我想,他就不会那么匆匆地撒手人寰。
幺爹去世了,来于尘土,归于尘土,本是极平常的事。我唯有仰起泪脸,面对上苍道一声:祝愿天下所有善良的人健康长寿!
——《巴中广播电视报》2024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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