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增城的老龙眼木，斧斫成片，此刻正静卧于我灶上大锅之中。锅水初沸，灶间腾起一股暖木馨香，微涩里渗出悠长甘甜，如秋日果园被阳光晒透后弥散开的气息。我不禁笑叹：这哪里是煮染液，分明是在熬制一锅南国暖冬的浓汤。

熬煮木片时，木中蕴藏的色彩终于被水与火唤醒。随着时辰流逝，汤水渐次由澄澈而浅褐，再至于深郁的茶色，宛如时光悄然沉淀。古书《天工开物》言“凡蓝靛、红花、苏木、槐花皆可染色”，龙眼木虽未列名其中，其色质却天然自足，不劳化学点染——此刻锅中琥珀般的浓浆便是最忠诚的证据。

染液既成，素白的丝绸与棉麻方巾如受召唤，依次投入。丝绸入汤，如初雪融于暖流，霎时便吸饱了颜色；棉麻则略显迟疑，需在热汤中反复浸染，方肯慢慢沾染上这草木精魂。染布之艺，贵在耐心，如同与草木对话，需静待其倾吐。

此时方显明矾之神奇。染后织物入明矾水中走一遭，那些原本似要随水而逝的色彩，竟如被无形的手牢牢缚住，瞬间凝固于经纬之间——明矾分子与染料分子相拥相嵌，像为游走的色彩加上一道忠诚的锁，从此与布匹结为生死同盟。

待织物洗尽浮色，晾于清风之下，奇迹方真正显露：丝绸展露蜜糖般温润的咖色，棉麻则呈亚麻似的朴拙土黄。更奇者，同一染锅竟如神调色盘——丝绸若浸染时辰略短，便得清雅灰调；若反复沉潜热汤数度，竟能凝成如墨如夜的深黑。这浓淡深浅，全系于染者一念之间，自然之法，尽在掌握。

龙眼木染布，实在是一场与草木魂魄的古老对话。当丝绸与棉麻在茶汤中舒展、沉浮，木之精魂便随水分子渗入织物深处。这何尝不是先民们于自然色库中寻得的朴素智慧？比起工业染缸里的化学协奏，龙眼木染出的咖、黄、灰、黑，是土地未曾褪色的记忆与阳光沉淀下的琥珀时光。

丝绸在风中轻轻摇曳，那沉静的咖色与隐约浮动的木香，仿佛凝固了一段南国暖阳。龙眼木无言，却以色彩证其存在；染缸无声，却用温度使纤维记住阳光与泥土的古老契约——原来无需向虚空索要意义，让双手浸入草木染液，便是与大地交换信物最诚恳的仪式。一锅浓汤熬出的，竟是大地自身深邃而丰饶的色谱。

染匠黄荣华乙巳年六月十一于汉口御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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