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评论 |
今天研讨会的题目是“女性的虚构和虚构的女性”,这个题目出得很好,有点玄机在里面。但我想谈论的是陆星儿生命最后的告白-----《用力呼吸》,在里面我们看到了一个一直在文字中从事虚构的女性,如何对自我作出的一次描述。
《用力呼吸》写于2002年年初,终于12月31日,断断续续用了一年的时间,于2003年10月出版。不到一年,陆星儿便离开这个她挚爱的世界,独自远行。与她以往发表的虚构性作品不同,这是一部日记体的病中自述。其实在此之前她并无记日记的习惯,之所以忽然写起日记,并打算发表,可能是估计来日无多,她要记录下自己生命的最后历程,写她面对癌症时的心态,写她对健康和正常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写她的母爱亲情和友谊。尽管此时死神已与她结伴而行,随时准备剥夺她的生命,但她却是那么的乐观,又那么的坚强,她活得那么的踏实而有意义,一如她一贯的那样。在短短的两年多中,她先是切除了癌变的胃,做了化疗,出访了俄罗斯,拒绝继续化疗而寻访中医,修改了一部长篇小说,到国内几个地方采风,剩下的便是与病魔继续斗争。不,应该说,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与病魔搏斗,实现着生命最后的价值。
陆星儿是一位意志坚强的女性,其实她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时,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作为戏剧学院的老毕业生,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CA’的出现,确使生命这部多幕戏,被强制地压缩、删节,一下子越过高潮要提前收场了”,但她于心不甘:“等了五十多年的精彩的‘高潮’,等来的难道就是普通的字母:‘CA’吗?”她在下意识中拒绝死亡,表现出常人少有的开朗和顽强,在日记里也很少谈论死亡,而是记下了对多灾命运的抗争。在开刀前的日记里,她说,“开一刀,生个自己”,她期待着战胜癌症,出现一个“崭新的自己”。开刀后的年夜饭是在病房里吃的,曲终人散,剩下的又是孤苦伶仃一个人。她说多少年来,最后都是“只剩下我”的局面,但她早已习惯了。她仿佛老是一个人在下棋,她活得是那么的孤单和艰难,现在又身患重症。如果她绝望悲观、怨天尤人,我们也是完全能够理解的,有几个人能够经受住如此惨淡的人生?而陆星儿却在惆怅过后说,“生活不是童话”、“这就是命运”。她想扼住命运的咽喉,“干脆迎上去,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盯住这个让所有人都畏惧的字眼,我反而觉得,它不那么可怕了。”陆星儿在她的日记里,向我们袒露了她的内心世界,使我们看到了一位女性坚强的灵魂。在她去世前一年的2003年秋季,上海一部分作家曾去山西采风,陆星儿同行,那时她已术后一年多,气色不错,大家都为她高兴,她也相当乐观,但显得比过去沉静,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脱俗的气息,有时仿佛如哲人般沉思。在写于2002年的一则日记里,她借用尼采的话,说“化伤痛为哲学”,说的是在过去身体健康、生活正常的情况下,她有各种方式、各种内容的繁忙,使独处的空间和时间像独自对弈,执黑白两棋,这儿一颗,那儿一颗,直到把棋盘摆满为止,常常一眼不留,满得透不过气,也分不清输赢,那看似满满的一盘棋,却几乎是一盘死棋。这显然是养病期间对以往生活方式的一种反思,而反思的结果是要改变这种生活方式,追求“清虚静定”的人生境界。我以为,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确是在一步步地走向这样的境界。她终于大彻大悟,在与死亡的搏斗中完成了人生的高潮。
《用力呼吸》里记载了陆星儿的一个梦,颇有深意。她说自己的梦老是重复一个主题:追赶-----各种各样的追赶,仿佛永远在艰辛的旅途中疲于奔波,拖着大堆行李,还会碰到种种意外的事情阻碍行程,但我迷途不返,直到“追赶”得精疲力竭,最后,还是误了飞机或赶不上火车,怎么也到达不了目的地。这个梦其实并非如梦者自己解释的那样简单-----是她一生劳累的象征。在经典的解释中,这是一个远行的梦,而“远行”在许多文化中都暗喻着死亡,如我们往往不忍心说某人死了,而是说他远行去了。但陆星儿的梦却是这种死亡之旅的不断受挫,虽然梦中“屡屡受累”,却还是曲折地表达了艰难求生的欲望,而梦总是欲望的达成。陆星儿的这本日记,命名为“用力呼吸”,正是她挚爱人生,抗拒死亡的真情告白。确实,她的一生都在“用力呼吸”,她太辛苦了,太不易了,但她也因此而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