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2009-11-03 11: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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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林主人文化 |
分类: 散文 |
我是个爱淡忘的人,小半生以来,也不曾有过特别的纪念留给自己或是别人,将要发生的未知和已经发生的过去,在我看来,那只是生命的花树,自然的破土,抽枝和攒出一团团缤纷抑或疏离的花叶。
正如你,我的父亲,在你经受了将近八旬的光尘雨露之后,于十月二十四日下午,安详长逝。本月之末,我服丧刚满七日,就在那堆新土前,黯然跪别,带着一团深含于肺腑而未能尽泣的大悲之音,又回到这个一直都离你那样遥远的都市。此刻,望着窗外纷飞忽至的大雪,我除了沉浸在一片茫然里,更不知身属何地,心属何人。
那天,我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得知你住院了,下午我便订好车票,于第二天凌晨赶往西客站,在我穿过那条没有路灯的巷子时,在黑暗中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只告诉我说:“不要慌,别害怕。现在上车了吗?”我不敢往下去问,只匆匆的应了一声,就挂断了。一时间,我觉得周身的一切都纷乱急促起来,它们都像去干什么一件重要而不能耽搁的大事一样,一起拉扯着我,向前夺路奔走。
几个小时后,我就赶到了人民医院,二哥和五弟正站在院部大楼门口等我,弟弟接过我的背包,二哥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一语未发竟失声痛哭起来,我摇着他的肩,故作镇静的问道:“父亲还好吧。”他只是哭,一边喃喃说道:“怎么办。怎么办。”我的心忽然惊跳出一个可怕的闪念,然而我又不想马上从他的哭声里求证它的确切,问道:“在几楼?”弟弟在前面走着说道:“六楼。”
到了六楼,二哥说:“我不进去了,让小五带你去吧。”我穿过静静的楼道,来到六号病房前,弟弟推开了那扇我急切想看到所有状况的房门,父亲,那时你正安然的躺在床上,你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姐姐靠在你的床头正静静的流着泪,大哥伏坐在你的身边,握着你的一只手,低头不语。我走过去,默然的立在你的身旁,你是那样的削瘦,像一段没有生息的枯树,憔悴无助,与我前年春节时见到的你,判若两人。姐姐伏在你的耳边,轻轻告诉你:“睁开眼看看,三儿回来了。”父亲,你那时果然睁开了眼,看到我之后,却像个毫无招架之力的孩子,呜的哭了一声,又闭上眼沉睡下去了。大哥说:“父亲现在认不清人了,总是哭一声,就不再言语。”我随大哥走出病房,在电梯前大厅的长椅上坐下来,听他说了你的病情。你患了肾衰竭,虽然不能根治,然而可以通过透析治疗,维持生命。
那一夜,我的兄弟姐妹们,围在你的床边,静静的陪着沉睡中的你,第二天上午,医生通知去做透析,我们推着你来到二楼的透析室,在手术车离开电梯的那一刻,你睁开了眼,虚弱的问道:“这是去哪儿?”然后努力的看了一眼围在你身边的孩子们。姐姐说:“你不是有老胃病吗,让医生去看一下。”你摇了摇头,便又闭上了眼。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透析,你显得更加疲倦了,回到病房后,你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你终于醒转过来,脸上浮现出令人安心的微笑,我们围立在你的床前,你一眼看到我,说:“这不是三儿吗,孩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没等我回答,你接着说:“你们都来了,我来数一数。”你抬起手,挨个指了指,说:“够数。”那时,你的孩子们全都被你逗笑了。姐姐微笑着问你:“这些孩子里,你最待见谁啊?”你说:“都待见,都好。”说着,你慈爱而又满含眷恋的眼神,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庞,父亲,我坚信,这一刻,你拥有着世上最厚重的幸福,在那样深的厚重里,我也从你那儿,体会到了久违的给世上的某个人做孩子的欢欣,原来做你的孩子是如此的轻松与随意,这么多年,我却似辗转的飘蓬,在远离你的城市,培植着苟命的世故和成熟,却原来,它们对于人生的意义,是那样的浅薄,那样的毫无所谓。
第三天的透析,医生为你加长了治疗时间,你的鲜血透过无数条管子输进仪器,经过清洗后又流回到你的身体,然而这一次,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三个小时后,我们推着你回到病房,我走过护士站时,看到你的病卡上,那个表示病危的红色标签依然没有拿掉。所幸到了晚上,你又重新睁开了眼,那时你只说饿了,想吃饭。姐姐端来米粥,一勺一勺的喂着你,你淡淡的说着话,然而神志已不大清醒了。不久,你就合上了眼,沉沉的睡去。到了子夜时分,我对姐姐说:“姐,给父亲擦擦身子吧。”姐姐点点头,淘好了温热的毛巾递给我,我和大哥一起从头到脚,为你细细的擦遍了身上的每一处地方。
天快亮的时候,你突然醒过来,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了一声:“疼。”然后,就睡过去了。我们赶忙找来了医生,医生用镊子的柄刮了一下你的脚心,对我们说:“情况不太好,可能出了新问题。去做CT吧。”一个小时后,我们拿到了CT结果,是脑溢血,颅双侧有积水。此后,你便陷入了重度昏迷,任凭怎样的呼喊,都无法再叫醒你。医生过来通知化验血,为输血手术做准备,哥哥望着病床上瘦弱无助的你,含着泪回绝了医生:“不,不再让他受罪了。我们要出院!放弃!”
我和哥哥把你抬上急救车,一个小时后,回到了家里。你躺在自己的床上,显得是那样的安详,脸上现显着平静的神色。我和姐姐守在你的床边,这时,哥哥走过来对我说:“我和你二哥还有五弟去看棺木,你且守在这里,如果父亲不行了,不要等我,该穿衣服就穿衣服,通知支客。”
到了下午两点多,你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角渗出了泪水,然而终究不醒人事,我还是给大哥通了电话,让他快些回来。姐姐给我说:“父亲不行了,三儿,穿衣服吧。”我取来你的寿衣,和姐姐一起,为你穿好了每一件崭新的棉裤棉衣,你平躺在床上,呼吸逐渐微弱下来。这时大哥他们也回来了,此刻,你的所有的孩子们又重新围拢在一起,静立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的生命渐行远去。你在最后一刻弥留之际,自己忽然轻轻的抬起了右手,然后又缓缓的放了下去。
父亲,你走了,与你的孩子们示意着这长久的告别,你带着生者的眷恋,带着亡者的尊严,在给过了孩子们那一天如圣光临照的慈父深爱后,永远的飘然而去了。你的身体不用再经受病痛的侵袭,你也不用为此后孩子们大放悲声的沉痛而牵怀不舍,当我经过人世无数练达,看过无数的悲欢聚散,知晓了生死的深义,面对你的离去,我只有一句话告诉你:“父亲,我惟所深憾的,是今世不能再给你当孩子了。”然而,我也深深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却为你的离去,而作着长久的等待,有二十年那么长久,她,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坟,按祖规并没能安葬在世袭代传的坟地上,她一个人被埋在距祖坟百步之遥的地方,如今你的离去,她就能够与你合葬在一起,这个绵然无期的等待,是那样长久与执着。你虽然能够与你的孩子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然而你内心深处不为我知的孤单,是否在此刻,得到了永恒的慰藉,于此,对于你的长辞,我除了深深的悲痛,还有满含的祝福。
新丧第三日,殡葬你之前的那天上午,我和兄弟姐妹们,重新打开了母亲的坟,她在厚土下长眠了二十年,棺木虽已化为尘土,然而母亲那件青色的长衣却依旧完好如初,我们重拾了她的遗骨,安放在新棺之中,然后抬至到你的坟穴前,棺头冲北,上遮篷布,底架大凳,为你做着最后一刻的等待。
过了午时,你的大殡开始,麻衣重孝,绛棺白幡,一路向西而去。快到坟地时,我强睁开泪眼,看到苍茫的田野上,母亲的黑棺静静的悬停在那里,她一定看到了你的前来,也看到了她的孩子们,如今全都长大成人,苍天若知,也该会恩赐一份最深长的欣慰给她,当然,也会给你,我的父亲。
下葬时,我身为男子,不能长哭当歌,只静静的看着你和母亲并葬一处,在大哥向棺木上撒下第一抷黄土之后不久,一座新坟就立在了我的面前。这里,就是你们长眠的地方,也是我把思念埋下的地方,远处那一排高大的杨树,将会永久的守候在这里,如同你的孩子们,一起感受着朝暮风雪,一起长系着今世修来的深厚的亲情。
安息吧。我的父亲。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