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蒙蒙亮，程素素已经睁开眼睛，望住天花板发呆。

明明一直都睡不够，就盼着有一天能好好休息，可轻松的时间真的来到了，精神便开始亢奋。主编特批了三天假期给她，大有笼络之嫌，于是在拼死拼活几乎要崩溃的边缘又缓缓捡回一口气。忽然发现生活还是很有希望亦很有乐趣的，在忙碌中盼望轻松，在休闲中盼望充实，反复颠倒，自得其乐。

一整天的忙碌shopping后，手机的铃声恰到好处的响起。秦峰适时的主动站出来表示愿意挽救她即将饿扁了的胃，一场倾情的爆米花电影外加丰盛的晚餐。

“我记得你是自己住。”

程素素面前是大盘的海鲜至爱。在两个小时的电影之后吃起来更加美味。

他们的话题天马行空。真的聊起来了才发现原来彼此了解的很少。

“是的，刚刚装修完不久。”

秦峰迟疑了一下，又道：“如果你愿意，等下可以去我那里参观。”

程素素捧着灿烂的笑容随他进了门，意外的发现这个单身男人的家竟然布置和收拾得十分清爽。

秦峰去取饮料的时候，她正好看到散落在桌子上的拼图小方块，一个个漫无主题的流浪着。

她站到桌子前，不自觉的拼凑起来。接过递来的果汁，娇俏的小脸上浮起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你怎么了？”他问，“这些拼图是我偶尔拿来随便玩玩的。”

秦峰的表情有点自豪，仿佛这是一项高尚的游戏。

程素素笑笑：“你要多久能够完成一幅拼图？”她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小方块，好像能在抚摸间注入神气的力量一样。

她听着秦峰没吭声，以为他在心算游戏的日子。因为没有回头，于是错过了他脸上的尴尬，仿佛被人抓到了把柄一样的表情。

“这幅拼图你玩多久了？”她又问。

秦峰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三个月。”

程素素一脸诧异，转头看着他，嘴角带着笑意，又把视线调回到拼图上去。她发觉这个多数时候都在沉默的男人也有很可爱的一面。在她众多的朋友，尤其是异性朋友里，真算的上是一个玩拼图的异类了。虽然，他拼的真得很慢。

从这天起，程素素下意识的对秦峰放宽了一点限制，不再以距离感来对待他们彼此的关系。秦峰也似乎理解了这份融洽，频频电话相约，有的时候是休闲娱乐，有的时候也请她一起参与到公司的事务之中。

程素素与他一起走动了几天，陪他在工作的环境下忙碌着，便发现他激情和投入的一面，竟让她有些感动。与平时的沉默不同，多数时候他都是冲在前面的。认真对待工作的人容易闪闪发光，程素素在这一程近距离的接触下渐渐有了一种奇怪的接受感。

原来人与人走得近了，难免会启动浮想联翩的能力。她突然理解了默默的心情。

 

 

吃过宵夜，夜已经深了。秦峰送她回家。

车子停在楼下，两个人又随便多聊几句。

程素素把头顶在椅子上，抬起眼正好看到自己的小屋窗子，月色下沉默一片。

“好黑。”

她脸上浮现一个自嘲的笑容。

“连盏灯都没人留。”

秦峰顺着她的视线望上去，仿佛看到了一屋子的孤单，一个女孩子环坐在黑暗中静静的看那些并不清晰的星星。

“如果你愿意……”他的声音平缓而轻柔，“我可以每天为你留盏灯。”

程素素一愣，笑。

“难道你每天来我这里开灯吗？”

秦峰面上的表情依旧很淡，看不出声色，但不知是否因为月光的映射，于是线条显得格外柔和，竟然还周身有淡淡的光圈，有种平和的神圣感。

“在哪里都可以。”他顿了顿，“哪里我都愿意。”

程素素沉默了。

秦峰也沉默了。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说的这么明白。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选择？

程素素想到了那张光芒意义四射的代表XYZ的牌。那个未知的人到底是代表谁呢？程素素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依然不知道。她的生活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忙碌得连自己都偶尔会迷失方向。在有限的私人空间里，活跃在身边的女性们一直分享她的关注，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更多的接触外面的世界。秦峰就是那少数中的亮点。这个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年轻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富贵的表示，但是他认真做事，很投入，也能够时不时的去感动她。年龄，带给他沉稳的一部分底蕴，而拼图游戏则让彼此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然而他到底有多喜欢自己，她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但能够感觉到深深的关注。至于她自己的想法，应该是享受在这份喜欢里面，却不是爱。

程素素低着头看着自己灰色调子的外套，就好像她内心的世界一样，困惑成迷茫，蔓布着。慢慢抬起头，她想深呼吸，却正好碰上秦峰的目光，安然的注视着她，直白但不咄咄逼人，好像是一直在等候的黑珍珠，剔透得让人不愿放手，深邃着，但又仿佛有不属于自己的光芒。

程素素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些眩晕。

她听见秦峰的声音说：“如果你不确定，没有关系。”顿了下，温柔道，“希望我们还可以是朋友。”

他的态度始终是沉稳的，但她能听出这语气中的几分受挫与失望，温柔的支撑着。

恍惚间，她知道从自己嘴里吐出这样一些字：“如果你能够为我做的不止是点一盏灯来等候，那么我会愿意接受。”

她看到秦峰眼中的温柔铺上了惊喜，像充满潜力的蜡烛被点燃了一般。

“我愿意，一辈子做个为你留灯的人。”

 

 

一辈子？

一辈子到底是多久？

程素素迷惑了。

如果人的一生是以“一辈子”作为界限的，那么在生命的过程里，当真是多活一年就多赚一年。仔细算一算，那些约定和快乐都是在成倍去计算的，于是越堆积越浓厚，在实际上所获得的也就更加丰富，可以反复的构建出那些美好的东西。

可是，我们心里明白，除去快乐与幸福的事情之外，生命里的痛苦与沉重也会因为岁月的旋转而一层层的加重了分量。

在美好事物的另一面，灰暗的一切同样会弥漫下去，不留一点颜色。

人在生命的某些过程里其实是一种消耗品，虽然时刻沉淀，却也时刻磨损，于是心灵与身体在岁月之下渐渐坚韧与脆弱，毫不留情的朝着两个方向飞驰过去，实在是无法挑剔的自动选择。坚韧的部分逐年递增，而脆弱的部分也逐年递减，无可商量亦无可避免。

我们执着的相信在岁月过程中逐年递增的部分会带给我们幸福，然而不经意间则忽略了逐年递减的部分在岁月里带给我们的沉重。

画出一个圆，选择一个点，向两个不同的方向继续下去，无论多与少的路程，他们最终是会相遇的。一个人身上的坚韧也好，脆弱也罢，最终还是要显现汇聚在同个人身上去映现的。行走过程的长短与快慢改变不了结果的重逢，只是因为付出和收获的不同，于是看了各样的风景而已。

能给出一辈子的承诺，真是幸福。

就算只是一时的冲动，没有完美的结果，那么至少在收获这个承诺的那一刻，幸福了，也会值得记得。至于在时光里的变动，也许真的不是我们能够决定得了的，偏偏我们时刻怀着单纯的心，要去期待一下，所以当最终面对的时候，难免失望。

但，那是很遥远之后的事情了。

 

 

恋爱的日子粉墨登场，生活变得青春洋溢又充满期待。

程素素的时间恢复了正常，继续着忙碌，秦峰则开始清闲下来，于是无限的想念。

配合好的日子，他们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像大多数情侣那样过两人世界，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做完车子的保养，秦峰去接她下班。

收音机里传来一首很有节奏的歌曲，“California Dreaming”，梦想加州。

秦峰忆起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同名的餐厅下，荡着这首歌曲，微笑着开始的。而这首歌也是默默最喜欢的。

想到默默，他就想起了程素素讲给他的那些小故事。

一直以为默默与杨烁都抱着单纯的朋友之心在一起玩耍，因此几次外出旅行和活动，分来派去，这两个人被放在同一个房间。那时他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现在想起来却是尴尬。

默默的朋友们对于她心有所属的事情都颇为了解，大家策划出了不少奇异的点子，其中有一条就是建议他们在出去游玩的时候，灌醉了杨烁，做点成年人该做的事情，这之后再让杨烁承担起他该承担的责任。

秦峰发自内心的钦佩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并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很荒唐，而是恰恰好的掌握住了杨烁性格中非常正面的部分，会承担的态度。这大约在现代的年轻人里面也算得上是个优点了。

只是很可惜，默默没能采纳。

人如果发自内心的首先过不了自己那关，那么不论这些方式方法是多么的奏效或者混帐，都失去了本来的意义。要来却行不通的东西，好坏都随了去吧。实在是无所谓的。

虽然大部分人都支持这个行动，但是默默自己却以为，真的很喜欢杨烁，于是在这份喜欢之下尽是保护的心情，又因为那份保护与爱惜，便更加不愿意去强迫对方做些什么，纵然是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可是如果用了令人失落的手段而去获得，那么就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可对方的不快乐也依然会让自己心有遗憾的。

程素素对秦峰形容了默默的那些感慨。

“她最后竟然说了一句，她‘舍不得’。”

程素素一脸的无奈与叹息。

“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如此无私和投入，该有多累。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却还总是为别人而考虑。”

“杨烁并不是坏人，他并非没有对默默友善。”

“友善？”程素素冷笑了一声。

“一个有皮有脸的大男人，如果知道人家姑娘喜欢你，自己不喜欢人家姑娘，真的不能随便频频约人家吃饭看电影郊游逛街说心事拍人家头叫人家小名儿，而且要在人家姑娘频频约自己吃饭看电影郊游逛街说心事拍自己头叫自己小名儿的时候坚决地说‘No’。这是人品问题。”

秦峰一惊：“他知道默默的想法？”

“早就告白了。”她看了他一眼：“人家没告诉你吧。”

“也许，他是怕默默尴尬，所以没有跟别人透露过。”

程素素只是冷笑，不再说话。

秦峰也不多提了。

他和杨烁相识一场，他相信杨烁不是那么坏的人。只是，有的时候一个人的做法是有很多细节因素组成的，无法完全判断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或者就是因为那个理由，于是对于杨烁在此事上的态度，他实在无法做出绝对的说辞。也许，连杨烁自己都不能。

但不管怎样，他记住了程素素提到的默默的那句“舍不得”。而他如今对待程素素的心情就同这句“舍不得”一样，是小心翼翼的爱护着的。

与程素素，可以说他们已经成为了男女朋友关系，但在实际的接触中他总感觉到一种若即若离的气氛。不知道是因为两个人的了解和感情来得太快，于是上升不到亲密，还是因为他们某一方根本就不够投入，如果有，他想，也不会是自己的。

除了牵手与拥抱，一片空白。

他们有的时候会坐在家里，泡上水果茶，静静的玩拼图。

但在这个游戏里，他永远都是被动的一方，而程素素则喜欢主动出击，在拼砌的速度上也远远快过他。这仿佛是一种心态，因为遥远的故事而铸成，于是格外不同。

和活跃的程素素坐在那里时，他就好像看到时光在穿梭，故事会在时间里回到从前，那些少年时代的记忆因为年轻岁月的张扬而越发娇娆，令人回味。

那时，坐在身边的女孩也是快乐的进行着拼图，拉住他，要他一起，偶尔撒娇的嘟起嘴，一脸的可爱。但那面孔更加的清纯无邪，也更加的充满了期待，虽然一路前冲，却无论如何都要他能够陪在每一个步骤之中。如果发现了他的不耐烦，便是怯怯的等待，然后又一次的携手往前走。

在那段日子里，秦峰养成了拼图的习惯，总是可以轻松的在恍惚间进入角色，然而他的这份热爱，却只是怀念，不是兴趣，更不是天赋。

天竟然阴了下来。

那张习惯中用来拼图的大桌子就摆在空旷的天地之间，四周的环境只让人觉得寂寞。

他看到女孩盈盈的笑脸，像往常一样充满期待的望住他。

他不自觉的走了过去。

女孩的声音很温柔：“你来了。”

他点点头。

女孩朝大桌子上一指：“瞧，他们看起来多幸福。”

他的视线追过去。

不知何时，大桌子上竟然摆出一幅密密麻麻组成的拼图。

看到那副拼图的内容，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有蓝天白云的映衬，两个幸福的人在享受着生活。

拼图还没有完成，缺缺少少的，让人觉得有种残破的味道。尤其是那两个人的面孔，还被空置着没有填补上去。

他怔怔的望着时，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脸。”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

“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们的脸？”

女孩开始哭泣，投入的落泪。

他心头一震。

在那种依稀的味道里，这一幕场景似曾相识。那迷惑、无助，充满伤感又无法释怀的表情下的泪水，让他感到压力。

是他所做的伤害吗？

心有一种被挖空的痛苦，让人无法呼吸，他感到说不出的难过，甚至想在瞬间去死亡。

莫非藏起了幸福面孔的人就是他？

女孩在他面前低着头，无措而伤心的痛哭着。突然，她抬起脸悲哀的凝视住，他竟第一次看得清楚那张精致的面孔。

“雨秋！”

他仿佛被雷电击到一般，惊得猛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名字脱口而出，如同被千层雪堆积而埋葬的皇室宝藏，终于被选了一个机会揭开面具，重见天日一般。那么古旧却依然高贵的心情，保持得完好无损的沉睡在空旷的内心世界里，加上一把沉重而坚固的锁，牢牢的铐住了曾经的回忆，无论是悲伤又或者甜蜜。

如今，年久失修的心有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就成了发泄的理由。却在蓦然回首时发现，所谓的过去，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过去。那些痛苦原来都还在这里。

“秦峰。”

她的声音幽怨着，而他的心还在颤抖。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竟然留恋了起来。缓缓的抬起手，只是想再一次的，触摸她的面孔。

距离之间，他突然被强烈的痛苦感揪回。猛的睁开眼。

原来，只是一场梦。

夜幕在渐渐的褪去。

他倚在窗前静静的看向远方，等待黎明到来的时刻似乎格外的漫长。手中的酒杯里承满了强烈的动荡，忍不住顺着血管一直流向心脏。让他能感觉到巨震之后的平静，已经被卷起的心潮澎湃，因为真实的存在而不得不强制平息。

雨秋？

他念起这个熟悉的名字，眼前浮现起那张熟悉的脸，都是那么的亲昵，却已经不再属于他的生活。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思考。那些痛苦的回忆，不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悲剧。如今改变不了结局，只有无限的悔恨。

这些年他都过得很混沌。

表面上看起来他认真、成熟，有着很强的自控能力，并且安心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可是只有熟悉的人才明白，在失去了雨秋之后，他有过的几次恋情，除了最初因为猎奇而燃起的新鲜感之外，再没有更多值得留恋的地方，每一次都是虚假的快乐，维持不了多久的泡沫，早晚是要回归到他们原本的世界中去的。他并非没有试图改变过这样的情景，只是不管最初付出多少热情，又以为有多少惊喜在里面，到了最后还是被沉沉的现实感所打败，在这个过程里面以为自己会得到的，不过是海市蜃楼的景象罢了。

他曾经想过回头。

只要肯真诚的说一句：“对不起”。

但他没有。

最初，是因为他并不相信这会是结局。他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以为自己应该继续坚持，所以他拒绝说这三个字。

接着，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和追求是否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又或者根本是一时的迷惑，但他始终对这三个字没有信心，认为还不到该说出口的时候。

后来，他明白了自己当初的幼稚和冲动，轻易间放弃了宝贵的东西，想说抱歉时却发觉缺乏勇气，只能在心里默默的轻读这三个字，一遍又一遍的折磨自己。

而到了他愿意面对也能够面对的时候，三个字可以说出口了，她却不会接受了。他换掉了身边的人，而原本身边的人又换了其他的人在身边。也许那是幸福的归宿，也许那不是，但不管怎样，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唯有沉默，带他迈去另一个方向。

在碰到程素素之前，他已经清理了自己许久，不沾染漫无边际的生活与杂七杂八的陌生人，过最简单的生活，只和多年来的同学与朋友打交道，认真工作，为今后的事业打基础。也许他的内心依旧在澎湃着，但外表的装修，他琢磨得很漂亮。不愿意让别人看到千疮百孔的内心的人，就必须做好包装的工作，至少站至人前的时候，自己能给自己几分坚定的信心。若是没有这一步，也就没有了今天的他。

身体的疲惫感渐渐蔓延，只觉得心里是沉重的累。犹如许久不曾运动的人，来了一场身心的比赛，强迫自己在跑道上拼命竞争一般，而那些对手，其实是自己的心、自己的爱、自己的影子、自己的任性，还有一个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自己。他们其实都有着各自的选择，但现在却必须栓在一起，一条心的绑下去。原来，这是如此心力交瘁之事。

他想起了程素素兼并性感与天真的脸。

那真是一场魔法。

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有了猎奇之外的爱情感，想拥有、想保护、想爱惜的心情，抑制住的疯狂，抑制不住的占有欲望。

他以为他一直留恋的过去，却发现原来也可以追求未来；而他以为一心在追求着未来，却发现内心也怀念着过去。也许，正是因为雨秋和程素素，过去与未来，是那么的不同，所以可以并存，一直深深的驻扎在他的心里，同时的想念又各有轨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