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时代》2021夏刊总53)
此刻是3月24日凌晨1:20,老娘一直间隙性地呼喊“美美”,让我1秒钟也无法安睡。美美是老娘二媳妇,也是我的老婆的小名。昨天白天到今日凌晨,这种呼唤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娘喜欢不停地喊“美美”。我有时反思,老婆对老娘所尽的孝心已超出我,否则,已经脑萎缩的老娘不会时时处处呼唤她,而不是呼叫此刻守在身边的我。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她对娘所做的事比我要多得多。
“美美,给我一点药吃。”“美美,我嘴巴干得张不开了。”“美美,我要上厕所。”“美美,我怎么搞的?”
我以为这一刻,老娘忘记所有亲人的名字,心中只有“美美”。在这所医院的3楼28床边,我不得不临时充当美美,来完成老娘所有的指令。
常常,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有孝心的人,常常,我藉口工作忙碌当“甩手掌柜”,此刻终于让我露出庐山真面目,我不得不汗颜和自惭形愧。
1:40,应该是第五次给老娘端水喝,第四次扶老娘下床解手。之前,护士进来了4次,查了2次体温。第一次查体温护士说高烧39,我给老娘擦了身子进行物理降温,第2次查时体温降至37.4。
老娘一生爱干净,即使得了脑萎缩,骨子里的洁癖还是没有改变。一早一晚都要洗擦身子,这个习惯从不改变。本来给她穿了纸尿裤,她嫌脏不肯将大小便拉在纸尿裤里。尽管行动不便,但一次也不肯将就妥协,不依不饶地非得下床去解手。
这一次,也没叫我的名字,老娘依然只是喊:“美美,我要解手。”
八十四岁的老娘有七个子女,四女三男,君老臣也老,子女大多四十至六十岁,都成了爷爷、奶奶辈的人了。成家立户,各人都有个人的事,忙得不可交差。照顾老娘的责任主要落在三个儿子身上,幺儿子在东莞,没办法,生活起居的日常照顾只能由我和大哥两家承担。当然也少不了姐妹们帮衬,她们时不时接老娘回家住一段时间。
凌晨2:00,老娘大约睡了一刻钟,突然醒来叫了一声:“美美!“然后又喊了一声:“恩娘!”再次沉入梦乡,发出了鼾声。我却没法入睡,看着在病中的亲娘,这个被病疼折腾了二十多年的,我最亲最敬爱的女人,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心情久久不能宁静。
大约从1996年开始,娘就因失血性贫血,开始了漫长的求医路。起先半年输一次血,然后一个月输一次血,最多的一年住院16次。到湘雅医院、市医院都住过院,县人民医院可以当“荣誉院长”,遍访名医,就是找不到出血点。这样的景况持续到2018年底,2019年全年竟然不用输血了。很奇怪,难道出血点堵上了,可以自愈?
2011年父亲去世后,到2018年以前,老娘都是儿子们轮流伺候,每年每个儿子负责照顾老娘几个月时间。2018年开始,老娘诊断脑萎缩,智商估计只有七八岁,需要专人陪护。都在上班的儿女们没办法,只有出钱请人带,以至于不得不送县福利院雇人伺候,子女们隔三差五去探望。
2:15,老娘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关灯,想小睡片刻。闭着眼睛,却毫无倦怠。我睡不着,也不敢睡,我怕下一秒钟,老娘的叫声响起。果不其然,2分钟后,老娘呻吟声和呼喊声果然出现。这次完全是下意识的呓语,“美美,我要起来解手。”“美美,给我药。”“美美,唉哟。"我故意不答应,老娘就固执地喊。
这是老娘的习惯。2020年春节,正值新冠肺炎疫情流行。儿子们把老娘接出来后,就被隔离在福利院外,至今不能批准进入。弟弟一家正月十二日去东莞后,我、老婆和大哥大嫂轮流在弟弟家守护她,白天大哥他们,晚上或周末一般由我或我和老婆负责,一晃四十八天过去了。早晨,我通常慢跑半小时回来,给老娘烧开水、泡麦片,打水洗脸,然后煮早餐。有时是我,有时是我和老婆。我们上班后,大哥就过来换班陪她,做午饭和晚餐。老娘不敢一个人待在一边,因为双目失明,只有靠声音刷存在感。只要一安静,她就喊我们的名字,有事没事地喊。有时喊得我们不耐烦,故意不答应。她就顽固地喊到我们应声为止。
此刻已到2:30,老娘只喊名字,不提要求,好似把“美美”的名字当歌唱。两个字后面加一个象声词“唉”或“呀”,像个孩子般呓语。
我反正睡不着,是老娘不让睡。想起孩童时代的自己和兄弟姊妹,有时也有这样的情况,哭啊闹啊,整夜不睡。我记得七八岁时,我生了一场病,我硬是在母亲怀中闹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父亲用鸡公车送我去公社卫生院住院才做罢。莫非,老娘用自己的方式来索求回报?我想肯定不是。
3:00,老娘还在叫,我问她我是谁?她说不知道。我和她打商量,安静半个小时,我求她别叫。她说心痛,下一秒钟却出现鼾声。以为她睡着了,突然之间叫声又起。
老娘一辈子只思虑她的子女。乡下四间老屋让7个孩子拥有终生的“乡愁”。那里是餐馆,是旅舍,是港口,甚至是物流配送中心。当孩子们成人,成家立业,携家带口时,那里就成为“快乐驿站”。如果说父亲是搬运工,母亲就是配料员。父亲骑坏了几辆永久牌自行车,母亲则掏空仓库,榨干了身子。她给子女们“配料”,钱、米、菜、衣服以及各类土特产,还有无私的爱。她就像一座行将干涸的水库,流干了自己,滋养了我们。
3:30,给老娘倒水喝,这次他喊了我的名字。我问她干嘛?她说嘴渴得张不开。我故意问她想怎样?她说给点水喝。她喝完水,头一落枕头,又开始喊“美美”。
我很奇怪,为什么她的潜意识里只有“美美”?按理说,她这个媳妇自从嫁给我后,经常顶撞甚至抱怨老娘,老娘怎么不仅没有讨厌她,反而不停地把她挂在嘴上呢?我仔细地想了想,应该源于她的孝心。举一个例子说明,父亲在去世前那一段住院期间,我工作忙,除了大哥一如既往地发挥老黄牛精神,铁肩担当主陪任务外,一部分时间由老娘和老婆照顾。老娘身体不好,老婆不仅给老爸送饭送物资,递水喂饭,甚至护理老爸上厕所。老娘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再有一点,老娘生病的24年时间里,老婆除了尽媳妇的义务外,更多的时候还替我尽了儿子的义务。每年十余次住院,老娘身边都少不了她忙碌的身影。老娘同室病友都误以为娘俩不是婆媳,是母女,经常夸赞:“你女儿对你真好,真有孝心!”老娘也不分辩。日久见人心,老婆对待父母的态度也常常感动我。我在想,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婆如此让老娘依赖,源于她真心地付出。在老娘潜意识里,已把老婆当成亲生女儿。
3:46,老娘嚷着又要起解。老娘抱着不喊不叫誓不休的态度,把我从陪护床上喊起来。我说:“老娘,您非得把您儿子累死才好。”老娘下意识地摇摇头。
久病床前无孝子。此话不假,有时真的忍不住对老娘大声吵骂,甚至命令她闭嘴。过后又后悔,有生之年能有几个好天陪她?老娘对我的责骂从不生气,在她的内心,儿子再无礼也是她内心挚爱的儿子。
我想到小时候自己的身体瘦弱,老娘总千方百计地给我增加营养。放牛回家,或上学之前,总要拿出换盐的鸡蛋,用煮完饭的滚米汤冲鸡蛋汤给我喝。多年来,梦里枕边,我都闻得到老娘做的鸡蛋米汤的香味。
我能长大成人,源于老娘的这份“偏爱”。
5:15,老娘又要解手。我这次没有不耐烦,开灯,提坐盆,把老娘抱下床,轻轻地放在坐便椅上。
我凝视老娘满脸皱折和发上霜雪,这个老孺是那个年轻时高挑、骄傲而又美丽的女人?每个人都免不了生老病死,每个人都会从幼年走到盛年,终免不了落日黄昏。这位慈祥的老妇,正是当年哺育我长大的最美的女人。
5:39,老娘执拗地问,美美,我怎么办?我说,你爱咋办就咋办。他反复地重复这个问题,我答不答都问。我看了看时间,有些莫奈我何地坐起来浏览手机。
当智商降低时,人就多回归一些本性。最近,她总是担忧今后咋办,无论怎样一种回答,她都是不满意。我可以想象她的怅惘、不甘和无奈;从她的言语,我能判断出她的无助、失望和懊恼。可是,我撵不走她的伤痛、遗恨和辛苦,面对她今后的人生和归宿,我无能为力。
6:03,两位护士进来抽血。老娘直喊痛,痛,痛!
贫血的老娘输了20多年血,心脏早已肿大。早在20年前,医生警告过我们:“你妈有严重的心脏病,随时可能要她的命。”
多年过去了,心脏病没有夺去老娘的病,竟周而复始地让老娘重复心痛。
6:58,老娘继续低叫“美美”,喃喃自语“心口痛”。这个时候,我已起床,边安慰老娘今天用药就好了,边推开门窗换气。外面是阴天,我对接下来天气状况和老娘健康充满忧虑。
但愿天遂人愿,一切都好起来,包括天气。
7:11,我开始给娘洗擦,冲麦片喝。老娘在喝麦片时,我问她,为什么整晚都叫美美,不叫我的名字?她说,她想不起我的名字。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有些羞涩地自我嘲解:“我忘了。”
忘了她一生看重和深爱的儿子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尽管老娘脑萎缩,但我却无法原谅自己。从老娘的回答中,我读出了自身的种种不肖不敬,读出了自身的渺小和卑劣。
这一夜,我想明白了一件事:老娘是这个世界最平凡的女人,同时老娘也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女人。
这一夜,我也明白了一个理:老娘不能自始至终地喊出我的名字,我是不孝的。
2020年3月24日夜于金牛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