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题记:如果这篇文字按正常顺序来读,可能脉络更清晰一些。如果你觉得说得累赘或者语无伦次,不要奇怪,对于一个叫说话的云的非自然现象,这太正常不过了。本来的标题是《三记秋生》,我把它归于小人物系列,用了上面的标题。
第三记
心疼秋生
我回乡下看老母亲,要经过一遍山坡地。在山坡地的中心有一处坟场,在坟场的边沿,埋着一个叫叶秋生的男孩。每每经过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我的心便要疼一下。
今天,我的心又疼了一下,因为我驾车回乡下接老母亲来城里治病时,又经过了那个山坡地。有细细的秋雨滋润视野,视野里的树木荒草都潮湿起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经过山坡地时,触景生情,我又想起了叶秋生,于是我的心毫无例外地疼了一下。叶秋生已经死了三年,我无缘无故地心疼其实是一种怜惜,这种怜惜也属于悲伤的一种。但这种悲伤不同于父亲的离世,父亲的离世带给我的悲伤是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疼,秋生带给我的伤悲则是一种由人生无奈衍生悲悯的心疼。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人生是一个杯具,在叶秋生身上体现尤甚。
说叶秋生是一个男孩,从年龄判断是不准确的,因为他离开人世时已经满了三十五岁。说叶秋生不是一个男孩,从其成长的历程来鉴别也是不准确的,因为他至死都没有结婚、生子,是一个童男。你最后见了秋生,你会发现,秋生像个男人又像个男孩,身高不过一米四,一张娃娃脸,一头半白头发,见了你,会很有礼貌地跟你打招呼,叔叔阿姨叫得亲热。
他习惯称呼我为小叔,有几次回乡下,走进那个熟悉的院子后,貌似秋生隔壁房子跑过来,兴冲冲地冲我喊:小叔!我差一点就答应了。我听老人说,如果有亡人在夜半或者黄昏喊你的名字,如果你答应了的话,亡者可以托生,你就不久于人世了。这当然是迷信。
我其实渴望出现这样的场景,秋生站在老柳树下,对着我热热地叫小叔。虽然我只比他长五岁,辈份却比他高出一辈,所以他叫我小叔。听见他的叫声夹带着童音,我就仿佛自己还没有长大。
看过我前面文字的人知道,秋生是一个有智障的残疾人,换句话就是弱智。秋生既有弱智,也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已经有两次把秋生放在文中记叙了,今天再次触动我写他的原因,不关天气,也不关心情,是一种责任敦促我,为秋生这样的孩子呼吁点什么?呼吁点什么?我也不知道。
回到家里,看到病歪歪的母亲,我想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去年冬天,我的父亲(姑爷爷)还有秋生的奶奶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原来,对秋生最好的亲人也离开了人世,再过几年,还有谁能记起秋生?秋生如果能活到今天,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他那先天性心脏病承受得住失去至亲的痛苦?这难道是我突然心疼秋生的理由吗?
心疼秋生是感觉这个世界的冷漠:第一,秋生是有专门的机构关爱的,实际上这种关爱在当时很不够;其二,秋生理应得到更好的救助和治疗,而家庭和社会几乎对他放弃了;其三,秋生的情感世界没有人能走进去,这是他活在人世三十多年最让人心痛的地方。
秋生一定憧憬过最美好的爱情,那个他意念中的弟弟曾经的女朋友,一定到死也没从他的精神世界里垮掉。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秋生,你来过这世界?
第二记秋生之死
秋生是我笔下的人物,也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为什么突然要再次提起他呢?因为他死了。就在不久前,父亲来到城里对我说,秋生死了,在家放一夜就送上了山。父亲的叙述很平淡,就象在讲述一个距离我很遥远的故事。但于我而言,不亚于霹雳。很难置信,秋生竟然死了。
这个世界很现实,每天都有人生,也有人死。一件自然和见怪不怪的事情,为什么会深深触动我那颗冷漠的心?触动我心的不仅是对秋生之死的伤痛,还有对秋生脆弱人生的悲哀。在我的思虑里,秋生其实有很多的心愿未了,他应该有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多活的理由。
再次认识一下秋生。说白了,秋生是一个有智障的残疾人。读过我的散文《百篇精短散文之一(人物类) 秋生》的人一定会对他有印象。“秋生,我老家邻居的小孩,因为出生在秋天,所以名叫秋生。说他是小孩一点也不准确,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三岁了。矮小清瘦,1米40左右,没有长胡子,从背影来看,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说穿了有点弱智,永远只有十二三岁的身材和智力。”记述这段文字的文章写于2007年6月,就是说,秋生死时不过35岁。一个只有35岁尚未结婚的孩子,一个对生活和爱情充满幻想的孩子,在2008年初冬的某一个黄昏,悄没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什么也不曾拥有过,什么也不曾带走。
“秋生死时两天前就已经卧床,秋生的父亲对我说过之后,我才发现真的有两天没有见到秋生了。吃过晚饭后,我就来到了秋生的家,我问秋生爸爸秋生怎么样了?秋生爸爸对我说,已经有一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想明天送他去医院。我知道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不放心来到了他的床边。秋生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我用手探了探,已经停止了呼吸,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僵硬。我对秋生爸爸说,不用送医院了,早没人啦!”
父亲静静地叙说,我侧耳聆听,生怕丢掉一个字。父亲告诉我,秋生家里一分钱也没有,还是村里送来了2000元才买了棺木把他送上山的。我知道,秋生家徒四壁,他的父亲每一分钱都耗在了酒和牌桌上。
还是来盘点一下秋生的生平。秋生出生在其实一个很美好的家庭。有一个奶奶,她的奶奶很健康,有肺结核病,据说已经钙化了,不会对健康有影响。奶奶有三个孩子,无一例外遗传了她的病,我记得小时候,每天天不亮就会被他家此起彼落的咳嗽声惊醒。三个孩子中,他的父亲最小,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有人说她奶奶命硬,年轻时克夫,年老时克后人,这话牵强,但牵强得有点道理。秋生出生时,他的家境和我家差不多,一连四五间土砖瓦屋,里面由板壁支撑。秋生妈妈很漂亮能干,在生产队是一等一的种田好手。我在中篇小说《“市长的故事”(6)酒中摇曳她的笑脸》这一节中的翠玉,就是她的原型。秋生在他八岁时,那时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不久,她的妈妈在“双抢”劳作的田间晕倒,送往医院的途中就因严重贫血而死亡。此后,秋生和弟弟、妹妹三个人跟着奶奶相依为命过日子。在他大约十二岁时,他的伯母也因为肿瘤癌化而死亡。他的伯母是我小学至初中时的老师,我在诗歌《想念我在天国的老师》中记述的就是她。后来,秋生爸爸又续过弦,在秋生三十岁不到的时候,秋生后妈也因为子宫癌活活痛死。在秋生后妈死掉之后,秋生的爸爸就完全丧失斗志,酒和赌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寄托。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可想而知不会对秋生本来不健全的孩子还抱有希望。有这样的家庭,秋生悲哀而短暂的人生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看过《秋生》的人一定对他有印象,其实他的内心充满童话世界,他只读过三个一年级,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点也不亚于常人。
我回乡下的日子不多,与秋生的接触很少。最近几年回老家时,就知道秋生早已失去了劳动能力。每次回家他总要高兴地叫一声:“小叔!”然后讲述他的爱情史,说丽珍如何喜欢他。丽珍是他弟弟以前的女朋友,早在若干年前便从他家庭生活里消失。这个被他弟弟打跑了的女孩便成了他臆想的女朋友,也成为了他的精神支柱。
2007年冬天,秋生87岁奶奶摔倒,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失语,且行走不便。得知这个情况后,我联合兄弟姐妹奉献爱心,送去了一点钱物。那时,秋生家除了秋生妹妹出嫁外,祖孙三代还居住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岌岌可危土砖瓦屋中,光棍父亲和两个光棍儿子连同88岁的老人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大家都认为秋生奶奶不会好起来。秋生很难过,我还安慰过他。谁知道过了几个月,家里说秋生奶奶不仅可以下地,还能说话了。我很庆幸,老天保佑秋生,只要她的奶奶在,秋生就有人照顾了。后来听老家人说,她的奶奶身体明显不如以前,对秋生的照顾差了很多。我就有了深深的隐忧。春节前夕,通过民政部门给秋生家争取了几百元钱救济金托父亲带回去。父亲后来告诉我,你别费心了,钱到了秋生爸爸手中,不出三天就会在牌桌上折腾个精光。村委会对这个家庭也很伤脑筋,每次救济都不发钱,改送物品。
得到秋生死去的消息,我很难过。打开《秋生》重读,那个孩子气的秋生感觉就在眼前,没有死去。
……秋生说了,奶奶到哪,他就到哪。
他的奶奶最不放心的一句话是:“我死后,秋生怎么办?”
所以奶奶一直没有死。
奶奶能死吗?她活过了八十岁,又活过了九十岁。我相信,她一百岁时,仍然不会死。她不敢死啊,她死了,谁来照顾秋生呢?
我从塑料袋子里拿了一只苹果递给秋生。他很高兴,准备送到嘴里吃时,却突然打住了。我问他:“怎么不吃呢?”
“我要和奶奶分着吃。”秋生想了想说。
我从袋子里赶紧又拿出了一个,递给他说:“你吃吧,把这个给奶奶。”
秋生蹦着接了过去。正准备离去,突然回过头来眼巴巴望着我,说:“小叔,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呢?就一个。”
我奇怪地看着他,并没有再拿。他急了,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想给丽珍留一个。”
我把带给母亲的一大袋苹果全送到他手上。他坚决只在其中拿走一个,然后,乐巅巅地跑了……
这就是我描述的那个秋生,活蹦乱跳浮现在我的面前。他怎么就突然死掉了呢?他还没有恋爱,所有对生活美好的感受都还停留在梦里。他那睁大眼睛最后看世界的目光里,是不是依稀尚存对美好生活的眷恋?
我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也许我的伤心和担心全是多虑的,他的生未必如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他的死未是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在他短暂的35年人生中,可能比我们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幸福;而他死后,将不再有人世间烦恼,一定能过着比正常人还开心快乐的生活。
第一记秋生
秋生,我老家邻居的小孩,因为出生在秋天,所以名叫秋生。说他是小孩一点也不准确,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三岁了。矮小清瘦,1米40左右,没有长胡子,从背影来看,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说穿了有点弱智,永远只有十二三岁的身材和智力。近年来似乎精神有了问题,老是疯言疯语的。
虽然他的辈份比我低,叫我叔叔,但实际年龄比我小不了几岁。我是看着他长大,更多的时候是以怜悯和逗乐的态度与他相处。
不久前的一天,我回到老家,看到他,他坐在自家门前。他的家还是六十年代的土砖木板屋,风雨来时,摇摇欲坠的那种房子。我看到他时,正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见我下车,很高兴围着我转,摸着小车,嘴里直“啧啧”称奇。我没有理他,自顾拿了东西欲往家里走。
“叔叔,丽珍又来找我了,在后山等我,我没有理她。”秋生拉着我的衣袖,很神秘地告诉我。
我使劲地想了一下,终于记起丽珍这个人来。丽珍是秋生弟弟的前女友,二十不到,一头染黄的卷发,看起来十分清秀的一个女孩子。大约两年前,丽珍在他家里住过半年,好象是河南人,和秋生弟弟在广州打工时相识的。没有住上半年,就被他弟弟打跑了。一段日子以来,秋生把这个叫丽珍的女孩一直当做自己的梦中情人,逢人便说她想着他。为这,弟弟有一次打了他一顿,秋生的鼻子流了很多血。
“你怎么不请她进来呢?”我知道他在说疯话,故意逗他。
“我老弟要揍我,我不敢,我看她是想死我了。”他显得十分骄傲地笑道。
我仔细地观察了他,除了头发有白发、额角有抬头纹之外,怎么看也是一个孩子。我知道,在他的内心世界里一定简单、干净,没有成年人的忧虑和压力,以及为了生计奔波的心机。
他的家境很贫寒。有一个九十来岁的奶奶,父亲,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妹妹出嫁了,目前家里住着祖孙三代四口人,全是单身。秋生生下来时,就查出了先天性心脏病,六岁那年死了妈妈,二十五岁那年死了继母。医生说他活不过20岁,但他一直很神奇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更多的时候,秋生和他奶奶相依为命。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的他很孱弱,每一次他奶奶给他喂东西,都要自个先在嘴里嚼烂了,嘴对着嘴传给他吃。他的奶奶有肺病,当时我就在想,会不会传染给他呢。说来也奇怪,竟然没有传染。他奶奶的肺病早年很厉害,邻居住着,她的咳嗽声一大早准把我闹醒。现在居然不咳嗽,而且精神不减当年。我想其肺部定是钙化了。
没有奶奶,他肯定是活不了这样大。可以说,他是在她奶奶精心呵护下,才一次又一次从死神边缘走回来的。小的时候,我经常看到他奶奶上山给他采药,然后用黑糊糊的瓦罐精心煎熬,倒入碗里,用嘴呵着降温,再一口又一口喂给他吃。家里也只有奶奶疼他、管他,其他的人,都当他是废物。家人尚且如此,村里其他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这多少让我为他感到愤愤不平。
他和奶奶感情深厚就毋庸置疑了。在他十岁那年,奶奶去了他大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她的大儿子也就是他的伯父,在市里工作。去一趟市里很不容易,中途须转几趟车,距离秋生家少说也有八十里。奶奶走后,让他挂牵得不得了。常常一个人在村口等,一直到天黑也不回家。好几次,我看到他的父亲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拖着回家。
有一天,秋生失踪了,这让秋生爹很担心。秋生是奶奶的命根子,丢了岂不回来找他拼命吗?自己找,发动村里的人找,一连找了三天,连影子也没有找着。正当秋生爹绝望地想去告诉秋生奶奶时,秋生的伯父从市里打电话回来了,原来秋生去了他伯父家。秋生因为思念奶奶,就自己一个人从村子出发,走过近百里路,直赴市里。走到市里时,他的双腿肿得实在走不动了,倒在了街角。他被一家饭馆的老板看到,问清了缘由,通过辗转打听,才找到他的伯父。伯父这才接到秋生。
后来,我问过秋生,这三天是怎么过的?他告诉我,渴了,就在路边池塘喝口水;饿了,就去稻田扯谷嚼;困了,就在农户草垛里睡一会儿。他走了不少冤枉路。有一点他清楚,他的伯父在市木材厂工作,奶奶在那儿。就是这个信念支撑他,鼓励他一步一步走近了目标。
秋生只读过三年书,三年都是读一年级。在准备读第四个一年级时,他父亲让他回家务了农。田里的活儿他是干不了的,特别是粗重活,这会要他的命。后来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去了他姨妈家帮工。他姨妈家开餐馆,离他家只有几里路,他就帮着打扫和洗碗,想奶奶了就请假回来过一夜。他做这份工作一做就做了十多年。姨妈其实只管他吃住,不发工资。他每每回忆起来,喜难自禁,眉飞色舞。在姨妈餐馆工作是他一生中最辉煌时期,也是他的价值体现得最淋漓尽致的时候。
慢慢地随着年龄增长,秋生身体和心理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胡言乱语,乱扔东西的时候开始多了,也不爱做事了。他的姨妈只好让他回了家。回到家里,他基本上过着寄生生活,奶奶除了吩咐他做一些极轻松的活儿外,一般不惊扰他。病不允许他干重活,他的神志紊乱,也很难正常干活。
秋生说了,奶奶到哪,他就到哪。
他的奶奶最不放心的一句话是:“我死后,秋生怎么办?”
所以奶奶一直没有死。
奶奶能死吗?她活过了八十岁,又活过了九十岁。我相信,她一百岁时,仍然不会死。她不敢死啊,她死了,谁来照顾秋生呢?
我从塑料袋子里拿了一只苹果递给秋生。他很高兴,准备送到嘴里吃时,却突然打住了。我问他:“怎么不吃呢?”
“我要和奶奶分着吃。”秋生想了想说。
我从袋子里赶紧又拿出了一个,递给他说:“你吃吧,把这个给奶奶。”
秋生蹦着接了过去。正准备离去,突然回过头来眼巴巴望着我,说:“叔叔,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呢?就一个。”
我奇怪地看着他,并没有再拿。他急了,结结巴巴道:“我只是想给丽珍留一个。”
我把带给母亲的一大袋苹果全送到他手上。他坚决只在其中拿走一个,然后,乐巅巅地跑了。
我看着他天真离去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我在想,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美好的理想和爱情,弱智群体也不例外。
在秋生的内心世界里,也许有一种异常美好的生活追求,只是他不善于表达,只是鲜为人知。
注:三记每一记写于不同年代,有重复累赘的地方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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