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哥在哪个办公室？他约我来的。”她没头没脑地站在门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应该是冲我来的。

    我一怔。这个女子三十多岁的光景，衣服穿得大体得体，一袭连衣裙装，黑色丝袜，看上去足够妩媚。只是唯一有点扎眼的是，大热天的穿一套筒皮靴，怎么看都怎么觉得不伦不类。我在大脑里搜寻了好一会，硬是记不得镇政府有个姓马的，便问：“你找哪个马哥？”

    她扫了我一眼，目光很摄人，我的心空虚了一下，腿子差点软了下来。见我问得奇怪，扭头就走，把我晒在那里愣了片刻。

    这是我五年前来叶镇工作的那个夏天碰到的际遇。按理说这样的事情太平常了，何况乡下，遇到莫明其妙的人不足为奇。问题是，我偏偏是一个爱较真的人，在愣了片刻之后，很快就跟着赶了出去。

    这个女子叫清莲，三十三岁，未婚，是芭茅村人，镇政府的干部个个都认识。她要找的马哥不姓马，姓胡，叫胡良马。在此之前，她来政府经常找胡良马，听说第一次来找他，把胡良马吓了一大跳。胡良马是林业站职工，第一次见到这个叫清莲的女子在十年前，当时弄了他一头雾水。那时，他还没找对象，是个单身男子。清莲也刚刚二十出头，出落得真象清水芙蓉，一见到胡良马，就叫哥，欢喜扑上来，搂着胡良马的脖子就在脸上亲吻。清莲一对丰满的乳房几乎贴在了胡良马的脸上，把没近过女色的胡良马吓得半死。在一个中年男子的帮助下，胡良马好不容易挣扎开，蹲在地上半天才缓过神来，心还在扑腾扑腾地狂跳。这个帮助他的中年男子是清莲的爸，他对胡良马连声直道歉，说她认错人了，请他原谅。

    清莲原来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病发时，就会不顾一切跑出来，漫山遍里的找马哥；清醒时，就会呆在家里在想心思，一言不发。母亲在清莲发病后不久与父亲大吵一架后服毒自尽，留下父女相依为命。这是一个大致情况，我听政府干部谈起她，都忍不住直叹息。清莲得病，始作俑者就是她的父亲。

    清莲高中毕业后在叶镇卫生院找了一份临时合同工，不久就和镇中学的一代课老师恋爱了。那个代课老师姓马，在镇中学已经代了两年课，一次感冒后来卫生院输液，刚好清莲值班，小马认识清莲，以前给清莲上过几个月的课。小马的感冒治好了，与清莲相爱的种子也发芽了。半年后，清莲的父亲知道这个消息，找到学校大吵大闹，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在他看来，清莲的容貌才气，小马是无论如何配不上的。小马哥是临时工，每月五百元的工资很难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有幸福生活。由于清莲父亲的坚决要求，小马老师很快就被学校除名了。小马看到清莲父亲如此坚决的态度，留下一封决别信，义无反顾南下打工去了，从此音信全无，销声匿迹。清莲当时刚好被派到市里培训，等她知道时已经晚了，赶到火车站时，小马哥早不见踪影。清莲每天读着小马的决别信，简直不相信这些比针还扎得疼的话出自小马哥的手。清莲从此班也不上了，茶不思，饭不香，整日精神恍惚。等父母意识到事态严重，清莲已经精神崩溃。清莲的父亲肠子都悔断，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别说不知道小马的音信，就是找到小马，物是人非，咱还能唤回他的心？清莲的母亲自尽后，有一段时间清莲父亲很消沉地卧床不起，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才慢慢站起来，承担起照料清莲的责任。村里通过民政口子，争取到了救助资金把清莲送到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有了一些好转。但每到春秋两季还是多有复发。

    胡良马与小马老师相貌气质很相似，清莲如果正常，肯定不会错认，正因为清莲不正常，看到胡良马时有那反应反而正常。这到害苦了胡良马，每年总有很多时间被清莲追踪寻找，仿佛是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在胡良马结婚大典的那日，差点把新娘子气跑。清莲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胡良马结婚的消息，在结婚典礼的当口，冲进礼堂便给了新娘子一巴掌，指着胡良马的鼻子骂他是陈世美。等众人反应过来，拉开清莲时，新娘子跑出礼堂，哭着要回娘家，害得胡良马解释了半天才作罢。

    精神病属不是癌症的癌症，一旦得了很难治断根。脑子的神经系统紊乱，哪能一下子理得清？有时随着气候或者情绪的变化都可能导致复发。清莲的父亲为此伤透了脑筋，却也莫奈其何。我得知这个情况后，联系了残联，争取到免费治疗和用药，送到专科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情况慢慢有些好转。清莲有一段时间在家很安静，不再在外面奔跑，她的父亲也可以安心做一些农活了。

    可是在前天，我突然接到清莲去世的消息。在清莲离去的头一天上午，她曾来过镇政府。她找到胡良马，给他迭说了三声对不起，然后很认真地对胡良马说，以前是不懂事，以后再也不会骚扰他了。她还说，她早已知道小马老师结婚生子，在广州安家的消息，她说这辈子只爱他一个。胡良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他以为，清莲的病算是彻底好了，还特意告诉过我这个情况，哪会料到第二天就传来她不幸的消息？

    据清莲的父亲说，清莲晚上还好好的，吃过晚饭后，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睡了觉。可第二天清晨六点就传来清莲死亡的消息。清莲的父亲被村支书叫醒后，跟着走到铁路边，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清莲明明在家睡觉的，怎么会卧轨自杀？

    死亡时间是早晨五点零五分，清莲死得很安详，列车把她几乎碾成三截，脸上没有半点恐惧，就像熟睡一般。有目击者说清莲是凌晨一点左右从芭茅村出来的，出村口步行两分钟就到铁路。就是说，她在铁路边整整徘徊了近四个小时，而这四个小时过往的列车应该在八列左右。清莲选择五点五分这趟列车自杀，应该是在异常清醒的状态。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很震惊，一面让支村委搞好安葬；一面安排专人和铁路部门交涉。铁路部门对类似情况是不予补偿的，考虑到清莲父亲的特殊困难，还是争取到了五万元的困难补助。清莲终于结束了人世间的烦恼，去到了另一个极乐世界。

    在那近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清莲站在初秋夜世界思考什么？这个问题很让我纠结。她一定想到了小马老师，想到自己的梦和遥远的爱情；她还可能想到自己的父亲母亲，想到自己来到人世间的种种不幸、不争和不孝；她可能非常痛恨自己的寄生生活，幻想在另一个世界重新来过……她也许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活着好累，承受不住心灵和精神的脆弱，渴望解脱，于是，非常平静地选择了那条高速的死亡轨道。

    清莲在家只放一夜就下了葬，胡良马为她守了一夜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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