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云端

我被马坊村那片千年红豆杉林惊着了！

马坊村是龙岩上杭步云乡的一个行政村。步云乡平均海拔 920米，马坊村海拔1100多米，是全乡海拔最高的行政村。我天生恐高，那天驱车从海拔800多米的步云乡政府所在地上福村往马坊村一路蛇行，窗外云雾弥漫，我的心不断往下沉落，一种步入云端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资料上说，步云乡得名有两种说法，一是境内有神秘的步云书院，二是革命家罗步云牺牲在这里。我却宁愿相信，那位隐藏在历史背后的命名者可能是和我有相同感觉的恐高人，他游走在这片高海拔的土地上，仿佛行走在云端，虚实相生，步步惊魂，某一刻忽然灵光闪现，得“步云”二字，终以命名的方式将自己的独特感觉沉淀为一种久远的传说。

步云，可不就是步入云端之意？

地处梅花山腹地的步云乡，辖上福、金屏、古炉、马坊、兴隆、梨岭、桂和、蛟潭、大斜、云辉10个行政村28个自然村，总面积150平方公里，区域内最响当当的品牌当属梅花山“中国虎园”。这是全国唯一一家华南虎拯救工程基地，现存华南虎数十只，期望通过慢慢野化后放归大自然。虎园简介里有这样煽情的描述：“远离喧嚣的城市，沐浴温暖的阳光,呼吸清新的空气。领略华南虎的雄风，体验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微风拂过脸庞，吹起柔软的发丝，微笑如清风般荡漾。随意漫步在虎园景区，看群星闪烁的夜空，听若有若无的风声，闻淡淡吹拂的花香，感受幽静的夜，感悟繁杂的人生。”但我隔着冷硬的铁丝网，细细打量伸手可触的华南虎，却没有预想的激动。我见到的六七只华南虎，或走或坐或躺，都显出几分慵懒的疲态，只有其中一只追随铁丝网外一位红衣女子来回奔走的“色色虎”，才有点“虎虎生风”的样子。看来，野化华南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真正让我激动心跳的是马坊村那片千年红豆杉林。

我老家婺源村村都有“水口林”，其中红豆杉不罕见。有个源头村，“水口林”里的几株红豆杉粗大得需要五六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正因为如此，我对当地朋友安排去看马坊村红豆杉林没抱多高的期望值。但是，当那片野生红豆杉林以漫山遍野的图景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的一颗心和两叶肺不断碰撞出石子落入枯井的激越之声。我原先看到的红豆杉都是独立的一株、两株或三株，而马坊村红豆杉林是望不到边的一大片！想想看，在200多亩原始森林里，生长着3000余株500-1600多年的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其中最高的红豆杉达30余米，最粗的要5人合抱，那是多么壮观啊！我沿着山路蜿蜒前行，目光所及，每一株红豆杉都有千年树龄，有两株并体而生的连理红豆杉，胸径大于1米，树龄千余年，绝对称得上是自然奇观。仔细分辨，在这片中国规模最大的红豆杉野生林中，我还见到了杂生的福建柏、浙江楠、猴欢喜等其它国家级保护植物，真是眼福不浅。

这片红豆杉林能穿越千年时光完整保存下来，堪称奇迹。据同行的马坊村厦门知青朱家麟转述当年的公社企业办负责人罗吉辉的话说，这片野生红豆杉林能幸免于刀斧之灾，并非马坊村人有先见之明。事实上，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村民们就曾起意砍掉这山“杂树”，但是红豆杉树质坚硬如铁，难以砍伐，加上没人愿意用如此笨重的木材做家具，即使当柴火卖也卖不出好价钱，才最终放弃了砍伐的念头，让这片冰川时期就存在的国宝级红豆杉林逃过一劫。

此刻，我凝神观照着一株枝繁叶茂的红豆杉。据科学测定，这株红豆杉在这里已经耸立了1600多年，我便把它看作一幅神奇的图像：一部深奥的传奇，一束沉滞的光波，或一群衬有湛蓝、银白色调背景的点点绿斑。它的密实胶结的木髓上奔涌的脉动，它的根须的吮吸，枝叶的呼吸，与大地天穹的不息交流，以及它的微妙生长历史本身，使我清晰地看到了大自然与人生的朦胧玄奥但昭彰明朗的密切关联。它飘浮在历史的幽深冥居中，隐藏于语言无法照临的莫测深豁，然而在这个晓雾迷离的清晨，在鸡鸣狗吠和众鸟清唱中，我痴迷沉醉般地默默感觉它，体味它，想象它，思索它，于是我便恍然感到了众多生灵在我四周不甘寂寞地游移衍生，闻听到大自然深情的召唤……

后来，我还在离马坊村不远的古炉村看过一株树龄高达2019岁的红豆杉。这是我平生见过最高龄的红豆杉，它独立于村前一个小山坡上，默默地看着山村的变迁兴衰。山风吹过，它坚硬的叶子轻轻摇动，发出无人能懂的低语。

红豆杉见证了步云乡的白云苍狗。这个偏僻的小山乡素称“天然氧吧”，竹林万亩、云海天然、层林叠翠、峡谷险峻，历史文化积淀深厚。据马永年先生考证，仅一个小小的蛟潭村，历史上就出过七名林姓进士。按当地习俗，考中一名进士，就挖一口池塘，迄今蛟潭村七口池塘遗迹宛在。遗憾的是，此次步云之行，未能看一眼由进士林开莘等创建于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的步云书院。记得当时我和同行的人文地理研究者萧春雷曾再三要求，却不知为何被当地朋友婉拒了，似乎那座早已成为废墟的书院藏着步云人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现在我只能背诵从史料上搜寻得来的书院楹联缅怀先贤了：“圣天子雅化作人，建学在乡国之中，教孝教忠教友义，吾侪猥云无与；真男儿潜心念典，校艺及壶冠云列，能诗能赋能文章，我等乐观有成。”

        （刊于2013年9月12日《福建日报》旅游休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