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向真实的敞开与掘进
──评何况的《拥抱阿里山》
杨天松

中国是一个有着极其深厚又绵长的历史的国度。历史的残酷与温情、崇高与卑劣、鲜花与血腥毫无疑问地都细密地纠集在一起。历史──那些尘封在已过去的岁月中的人和事,有的已被清楚地认识,而更多的则是被无意或有意地遮敝,唯其如此,所以历史总是有一个重新被认识的过程与必要,不论极其客观地再现一段历史,还是带着此在与现实的高度重新观照历史。而历史也只有在这样不断的反复认识和书写中,才能给人们以新的认识,才能给人们以启示和教益。我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有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说法吧。
在具体谈到著名作家何况的纪实作品《拥抱阿里山》之前,我想略微提一下两个人的作品,一个是奥地利作家施蒂芬"茨威格的《良心反对暴力》,一个是台湾作家柏扬在他的一个小本杂文集《倚梦闲话"凤凰集》中关于法国历史上的一大冤狱(同时也是世界最大的冤狱之一)──屈里弗斯冤狱的文字。柏杨在这本小书中用九篇文章细书了整个事件的因果,文笔简练,情感强烈。在《良心反对暴力》中,茨威格用他的大师手笔,“生动而又真实地再现了十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历史片断”,它讲述了一个在极其严峻而残酷的形势下,一个名叫卡斯特里奥的人勇敢进行的一场“蚊子斗大象”的斗争。卡斯特里奥是一个极其卑微的人物,除了他的身影之外,别无援军,他只有一个力量──就是不屈的良心。但是他的对手加尔文,却是声威显赫的大人物,是一个神权政治的独裁者。
茨威格和柏扬都是文学家,但都用他们的笔重新指向历史深处,指向人类的良知、精神最柔软、伤害最深的人物和事件的深处。
若论文学成就,茨威格当然要胜过柏扬,但是他们的作品都使我同样激动,同样充满敬意和钦佩之情。他们的作品无疑告诉我们,在纪实作品中,不论是纪实文学还是直书的历史,真实性永远是第一的。
何况的《拥抱阿里山》的文学成就还不能与《良心反对暴力》相比,但是,就历史的真实品格而言,我以为是达到一个相当的水平的。这部书的副标题是“一九四五年光复台湾纪实”,这部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大陆第一部全方位表现中日甲午战争后台湾被日本侵占50年并最终重回祖国怀抱”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纪实文学作品,并不是简单地描述台湾光复的那个时刻,尽管要是紧密围绕台湾光复前后的事实来写同样不容易,甚至更具挑战性,作者是把他的目光直接投向台湾被割占的源由,直接投向陈寅恪感叹为“赤县神州”数千年未有的“巨劫奇变”的近代历史,在这样的“巨劫奇变”中,“甲午战争”发生了,台湾被割占了。作者这样写,历史的厚重感显然更深沉了。
事实上,对于甲午战争而言,能说上一些史实的肯定不乏其人,但是,何况先生在《拥抱阿里山》的第一章“割地乞和”中,仍然极细致地、而且完全从历史本身出发、真实地书写这一段历史,为此,他不惜大段地使用史料,这无疑使这部纪实作品有了很强大的真实力量,具有历史的本真性。读来令人沉重而又愤激。尽管这一段史实极其繁琐复杂,但作者又能条分缕析地把整个事件叙述得从容不迫,显示出作者的不俗的文字功力。
其他各章,作者均有真实而又沉重的叙写,如第二章“勇者无畏”叙述了台湾军民抗击日军占领台湾的悲壮史实,第三章“残酷统治”叙述日本在台湾的统治的残酷。第四章写“宝岛回归”,第五章写“孤悬海峡”。这样,台湾作为一个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问题就被作者叙述得清清楚楚,既不乏真实性与历史品格,又不乏条理性,以及现实性。因为“台湾问题”至今没有能够获得圆满解决,台湾的问题会拖延至何时,真是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中国人都很关注的问题。
据贾国荣先生写的短文《冰心的遗憾》记载,在1994年春,已经94岁的冰心对友人们说:“我要写一部大作品”。1994年,是甲午海战一百周年。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在1894年的甲午战争中在“威远号”上担任枪炮二副,在黄海与日军作战,后来“威远号”被击沉,谢葆璋“泅血海赤脚返回刘公岛”。因为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加上冰心从3岁到11岁,她的童年是在海军军营里度过的,所以,冰心才在94岁高龄时还有创作一部大作品的想法。可是冰心每次提起笔,完全被眼泪所阻,一个字也没有留下,“因为一握起笔就禁不住老泪纵横地痛哭!”她一边哭,一边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真可恨!真可恨!”(参见刘智峰主编《精神的光芒——一代人的心灵历史》P135—P137)遗憾的是,就在这一年9月,冰心病重入院,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门。
我反复读着贾国荣的这篇短文,我被这样的历史细节深深地感动着。仅仅凭借这一个细节,冰心老人就永远是我们的精神榜样。晚年的冰心是更加令人敬仰的,她晚年的许多文字,都足以使我们为之动容,因为它们昭示了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良知和勇气。
现在,我想说,可以稍微告慰九泉之下的冰心先生,她当年没有实现的大作品,何况先生帮着实现了一些了。《拥抱阿里山》不是一本专写甲午海战的书,但作者在第一章就花费了许多笔墨历史地叙述了甲午海战的前因后果,尽管从整本书看来,这只是它的开始,但这样的忠实于历史的叙述,多少可以告慰冰心在在天之灵了吧。
《拥抱阿里山》作为一部纪实文学作品,它的纪实性──也是历史品格的真实性是毫无疑义的,虽然它的文学性略显不足,但是,我以为纪实作品包括纪实文学作品,真实性永远是第一的。尤其是在历史常常容易被模糊容易被遮敝的时代。重新提倡纪实类作品的真实性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多年以来,我已习惯在夜深人静的灯光下面翻看一些史述类的文字。这些凝聚着先辈们血和肉的经历的文字常常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开始真的理解鲁迅先生说的“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的话的沉痛了。
面对历史──真实的历史时,一种恐惧惊颤的心灵的波动如海浪一样拍打着我的心。
此时此刻,夜已深,窗外是一片深浓的夜色,虽然在这样聚居着众多生灵的城市,却依然偶尔地传来几许狗吠的声音,使我觉得自己并不生活在这个城市,而是仿佛在乡下老家的故居,伴着或新或旧的书籍,其中有一本是何况先生的《拥抱阿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