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足迹 |
大年初一,寒冬已被爆竹炸去了锐气,太阳从无垠的远处伸出手掌,缓慢但却是坚定地穿越冰冷,摩抚着冬天的肌肤,风便不似前几日那样尖利,甚至于有点柔和的感觉了。
大约是头天晚上睡得迟的缘故,初一的早上除了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宣告着新年的热情外,城市的街道上并没有喧闹的人群,甚至有点冷清。直到十点以后,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各家各户的门“吱呀呀”先后打开,院子里、胡同里便开始汇聚花花绿绿的服饰和嘻嘻哈哈的笑声,花花绿绿和嘻嘻哈哈越聚越多,于是就川流不息地流到大街上,流进公园、书店、商场、图书馆、阅览室、街头绿地、河边游园——凡是公共场所,便都开始喧闹起来。
大年初一,是真正的休息,不走亲访友,不狂饮滥喝——这些都是初二以后的事。到了中午,阳光愈加灿烂,已经有春的模样了。
“走,逛街去!”我破天荒第一次在大年初一挤进了花花绿绿的流。
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到处是拥挤,然而也到处是笑声。初一让人们的心情出奇的平和,出奇的彬彬有礼,即便是粗鲁的男士踩到了漂亮女士的脚或者弄脏了她们的衣服,也没有往昔可能发生的口角,顶多是瞪一瞪眼睛,然后又在一声“对不起”中抿嘴一笑了之。
大年初一不生气就会快乐一年,这篾言使人们的心情和阳光一样媚。
真该感谢春节!真该天天春节!
这一天也是慷慨的日子,是女人和小孩子花钱的日子。再吝啬的男人,只要女人张嘴要的东西,没有不买的;同样,再吝啬的女人,只要小孩子张嘴要的东西,也没有不买的。所以一切公共场所,都瞄准了男人、女人和孩子的口袋。
大年初一,就这么把阳光撒满角角落落。所以虽然拥挤和喧闹不是我喜爱的,但我此时仍然乐意在拥挤中感受快乐的气氛,甚至有一会儿我觉得不享受这样的拥挤和喧闹实在可惜。
然而,这种感觉突然终止了。把我从这种感觉中拉回来的是另外一道风景。
在一个商场豪华的门外,或者准确地说是在商场外一个不算特别显眼的角落,有一个衣服褴褛的人,肮脏的脸和乱草一般的头发使人看不出他的确切年龄。他穿得是那样的单薄,裤子奇短半条腿裸露外面,虽然躲在一个朝阳而且背风的地方,但仍可以看出他在发抖。他的旁边,是一个同样肮脏的小男孩,胆怯地紧紧偎着大人。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个地方很少会有人走过,但今天是大年初一,人太多,便有不少人路过他们栖身的地方。
大人手里端着一个碗,伸向路过他面前的人。小男孩有时抬起眼睛看着路人,手里是半块看起来冰样硬的馒头。小男孩的眼里满是迷惑,或者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花花绿绿的人流从那里流过去,溢出的欢乐差点就要漫进那只破碗,但漫进去的只是目光。目光漫进去又溢出来,一张一角的纸币和几个一角的硬币在碗里孤零零地哆嗦。
我也从那里走过去。我看了小男孩一眼,迟疑一下——是的,我迟疑了一下,在判断眼前的真伪。我终于摸了摸口袋,摸出一个一元的硬币,略弯下腰投进碗里,碗里发出一声金属和磁器碰撞后的脆响。
我吁了一口气,站在不远处观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看着行人说笑着从两个乞讨者身边走过,将各种各样的眼光烙在乞讨者身上和碗里。而碗里是死一般的静寂,只有那几个硬币和一个纸币似乎在颤抖。
一瞬间,我觉出了冷意。的确有风了,我看到两个乞讨者明显地哆嗦着。
人流中流过来三个人,显然这是一个欢乐的家:一男一女从两边分别用一只手拉着一个漂亮女孩。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当他们走过两个乞讨者时,小女孩突然挣脱大人的手,指着空碗说:“给钱啊”!
穿着典雅的女人说:“这是巧要钱的,别理他们。”
男人说:“这样的人应该由民政部门收容。”
女孩望了望父母,说:“不嘛!你看人家多可怜。”
“好好。依你。”女人从手提袋里摸索很久摸出一个五角的黄色硬币,扭身投入碗里。
碗里的响声震亮了小男孩的眼睛。他和小女孩对视着,笑一笑,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女孩突然又说:“妈妈我吃烤鸡腿和烤面包。”
“刚吃过饺子怎么又饿了?”然而还是买了。
女孩接过鸡腿和面包,飞快地跑过去放到小男孩怀里。
女人有点不高兴地对小女孩说:“他们不是真正讨饭的。”
女孩说:“你怎么知道?要是真的呢?”
男人和女人愣了,愣了一会儿后分别在小女孩脸上亲了亲,很快消失在节日的人流里。那个小男孩,眼光直直的,很久很久地望着小女孩消失的地方。男人肮脏的脸上,有两颗泪珠缓缓地滚下。
我忽然为小女孩所感动。是的,如果是真的呢?为什么又要确定这不是真的呢?
借口实际上掩盖的往往是内心的冷漠。对弱者宁可信其实决不信其虚,这正是人类善良的本真。寒冷把大地冻疆了,春天还会一点一滴地把土地复苏过来。我拿出20块钱,轻轻塞进小男孩的口袋。我不知道他们的明天会是什么,但我走了。
我又融入人流。林立的高楼将天空切割成不同形状的几何体,而冬天的阳光,正从这几何体的缝隙中照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