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日的傍晚,我突然想起了父亲。
这时候阳光已收起最后的余辉,将冷冷的黄昏抛到我的窗台。我开着窗子,屋内的热流和外面的冷气激烈碰撞后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旋,一股寒意立即穿过毛衣剌进我的皮肤,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但我仍执意站在窗前,从楼群的缝隙里去看碧蓝的天空。我的目光捕捉到几只麻雀,它们在我来不及细看的瞬间就箭也似的射过。
也许,它们也急迫于回到自己的窝了。
父亲去了的时候,天气没有这么冷,而是很暖和甚至是很热的天气。那时,我倒没有仔细回忆过父亲,不是不想,而是没有时间想。然而父亲走了几年后的今天,有关他生前的片片断断却清晰地拼接起来,让远离家乡的我,凭添了几分酸楚。
父亲在我脑子里面的形象一直是断续的,这是因为父亲曾经是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在我小的时候他只是很长时间才回家一次。后来我当兵走了,一去就是十多年,即便探亲也是来去匆匆,见面说不上几句话。转业后我又到外地工作,离家近了些却仍很少见面。况且父亲又是个言语不多的人,即便见面也难得说多少话,所以和父亲的交流几乎不是用语言而是用行动。这断片便象跳跃式无声电影了。
最清晰的断片发生在我现在居住的城市。本来应该我回家看望父母,然而总是忙些身不由已的事情,“应该”便成了毫无意义的空洞的说辞。
父亲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忘了激动,鼻子只是一酸,恍悟应该和不应该在生活中原来往往错位。
父亲那时已显苍老,旅途的劳顿又给他平添了几分憔悴,不支的精力艰难地在眼里泛动,语言里却透出也淡也浓的喜悦:“车顺,到早了呢,还以为你得会儿下班哩。”
父亲说着点上烟,用力地抽上几口,然后打量着我屋子里的变化,一幅满足的神情。父亲往往带来鼓鼓的袋子,不用打开我就知道里面是芝麻香油、芋头,或者是我最喜欢的做粉浆面条的扁豆面——比山还重的父爱母爱全装在里面了。
这时我眼里往往有潮乎乎的东西滚出,滚出的还有遥远的记忆:
也是一个阴冷的天气,风不大却大分锐利,将旷野中的树枝和电话线剌得不停尖利地啸叫。在一条铺着沙石和布满大坑小坑的公路上,一个中年男人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颤波着艰难地行进。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小男孩,双手抱着中年男子的腰。他们由南向北,漫长的坎坎坷坷的上坡路,正好迎风。中年人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腰弯成了弓形,任冷风将汗水吹成白朦朦的热气。偶尔,中年男人停下来,并不下车,两腿支撑着地,先抹一把汗,再转身将小男孩脖子里的围脖围紧,又用力弓腰骑车。车子是除了铃不响全身都响的那种,早已不堪重负地嘎吱嘎吱地呻吟着,轮胎也声嘶力竭地用力将车子往后拉,使车座上的“弓”只能弯得更很从而更加费力地喘息。
我至今后悔,我当时为什么不知道下车?我至今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下车?我分明地看到,他脖子里的汗水浸湿了衣领。那是近百里路啊。
现在,我不知多少次驾车从这条路上走过,宽阔平坦的柏油路,轻轻一踩油门,只需30分钟就走完了这段路。然而,当时父亲和我,从早上走到了下午。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一个十分遥远神密的地方。后来我知道那里并不神密。在那里,我只生活了短短一年的时间,但父亲却给了我很多——当然这很多是我现在才意识到的。
记忆中有些事似乎是可笑的:一个很破旧的手电筒,是电影队放电影时遗忘的。第二天晚上父亲干完工作后不吃饭便拉着我,步行20多里把电灯送给了人家。
为了节省,我去了后他在居住的小屋里垒一个锅台,干活的人用了公家几块砖,父亲知道后坚持要把砖拆下来还给人家,后来又执意折算成钱如数交给了会计。我现在明白,这决不是做秀,而是他的本质。他用他的一生印证了这种本质的顽固性。
我还朦朦胧胧中记得他教我认字的情景,我把柬埔寨的“柬”字念成东,他拿出报纸,让我看报纸上的大标题,也就是从那时候,我知道柬埔寨发生过政变,我知道了西哈努克。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血,这血里是善良,诚实,勤恳,宽厚的分子结合体。然而我和我的哥哥弟弟们都曾反叛过,竭力想清除血液里的这种成分。是的,这种反叛在父亲在世时曾经那么强烈,甚至曾经剌伤过他,成为我怀念父亲时的永远的痛。
一个并不遥远的阳光很明媚的下午,父亲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家。
这时父亲已经快到退休的年令。他似乎明白他给家人带来的种种遗憾,因此主动和我们弟兄们攀谈。然而谈着谈着,大哥忽然指责父亲太老实,当了几十年的干部没有给儿女们弄个相样的窝,而且在事业上没有给子女们铺一个好路。说到激动处竟如吵架一般。我也自作聪明,帮大哥提供一个又一个佐证。这时我已有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工作岗位了,提供的佐证可谓既有理论上的普遍性又有实践上的可行性,让父亲无理可辩。
大哥和我发泄完后,父亲嘴张了张,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眼光从我们身上移到了窗外。一瞬间我似乎读到了父亲眼里的迷惑和惊讶,心不由颤了一下。
第二天父亲丢下一句:你们呀,真让人担心。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他的背影上洒满晨曦,晨曦在他的头发中跳荡出花白。他转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晨曦立即填满他脸上的苍桑。
啊,父亲这些年苍老了,他的青春呢?这让我又想到了那个骑车的中年人。我猛然悟出,该受指责的,难道是父亲这样的人?
父亲有一个小木箱,从来都是锁得紧紧的。他去世后,我们颤抖着手打开了箱子。说实话,我们开箱子时的心情是复杂的,一家人围着箱子,有种好奇,也有种希翼——父亲虽然官不大,但毕竟在外奔波了一辈子,说不定会给后人留下什么意外的惊喜。
然而打开箱子,书,还是书,大多是线装的。突然看到一张请贴一样的东西,立即拉紧了神经,连母亲也兴奋起来。轻轻地翻开,原来是父亲上师范时和几个朋友的“义结金兰贴”。一共是九人,大哥念着名字,母亲一会儿点头说认识,一会儿点头说不太熟。当念到两个人名字时,我突然说,这两个人不曾经是省里的干部嘛!母亲说,是啊,很早以前你父亲说过这两个人。
他们曾经和父亲义结金兰?为什么父亲对子女从不提起?父亲一直在基层默默工作,为什么不——
又往箱子里翻,发现两捆信,打开,竟然一捆是这么多年来父亲写给我们的信的底稿,一捆是我们写给他的信。在他写的信的底稿上,有的还精心做了记号。我不仅想起,我刚转业时他给我写的信,最长的竟密密麻麻有五、六页。我看了后不以为然地把信扔到了一边,后来索性烧掉了。如今才明白,那是父亲教子的一片苦心呵。
我又想起那次和父亲争论后不久,父亲又风尘仆仆地去看我,仍然是大包小包的。我让他多住几天,他不肯,说只要我陪着他去地区医院看一个人,于是我便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了,却原来是一个断腿的残疾人。看到他们俩见面的亲热劲,才明白那个残疾人是个军人,曾经是父亲的老师,腿是打仗打断的。在铁路旁一间肮脏的小屋里,他们俩聊了整整一个晚上。离开小屋后,父亲有点沉默,叮嘱我有空一定去看看他的老师。
“没想到他会这么苦,你一定要去看他。”父亲说这话时眼睛有点红。
后来父亲住了两天就要回去,说家里也很忙,有不少事情要做。送他到车站,汽车开动了,父亲又把头探出车窗外,叮嘱我不要挂家,家里都好,要一门心思工作。
“我没能给你们什么,但要靠自己,路要靠自己走。”
我一时无语凝噎,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父亲那慈祥的脸。
是的,刻在父亲脸上的,是岁月;刻在父亲心上的,永远是儿女。语言无法诠释父子之间的情感,即便是误会,嚼出的也并不全是苦涩。
父亲走了,走的很坦然,但也走的很牵挂。我忽然想起父亲在给我的信上曾说的话:“干什么都要记住,别贪。我们不富有,但我们活得很踏实。”
父亲,我知道这是你给儿女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儿女们记住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