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我居然不知道母亲的生日。妻子嘲笑我：“这就是常常自诩的所谓孝子。”于是我多次下决心把母亲的生日问清楚。然而决心是决心，见到母亲却一次次忘了，这又成为我所谓“孝”的铁证。就这么着直到有一年春节，在妻子的安排下，母亲从老家来到我所供职的城市过年,其间恰逢儿子过生日，便终于记起询问母亲的生日了。

    至今我仍忘不了我当时心情的复杂和尴尬。母亲已经快八十岁了，我这个当儿子的也已过不惑之年了，居然还不知道她老人家的生日，问她会不会伤老人的心？迟疑许久，才吞吞吐吐问母亲“你的生日是哪一天啊”。问了又马上后悔：我问得怎么这样直接？母亲听了会不生气？我不安地看着母亲。谁知母亲毫不介意，平静地看了看我。她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谁知道呢，也许是秋里的哪一天吧？以前日子苦，我和你姥姥都是不过生日的。”母亲解释。

    我大为惊讶，但想了想后，我的眼睛立即潮湿了：母亲平平常常的一句话里蕴含了多少人生的无奈和酸甜苦辣啊！母亲的记忆力很好，有时看去完全不象快八十岁的人。她信教，一本竖排的新约旧约，繁体的，竟能大体读下来。五个儿子女儿的生日不用说，连孙子孙女和外生女儿的生日，也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时辰和细节也能说得毫厘不差，她怎么会独独忘掉自己的生日呢，当然不是记忆问题。

    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我只能从我家六十年代初的一张合影照中依稀看出。那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有奶奶、姥姥、母亲和我弟兄四个。父亲那时在外地工作，妹妹尚未出世，因此这张照片是非常珍贵的全家福了。照片上的母亲齐耳短发，清秀端庄，看得出年轻时的母亲也是很利落很有志向的。只是从眼睛中，可以看出当时她所承受的生活的沉重，不足四十岁，眼里却已含有太多的苍桑了。我当时只有几岁，站在奶奶的旁边，傻傻地笑着——我哪里知道生活的艰辛呢？当时爷爷去世不久，姥姥得了不治之症，我们弟兄几个，大的上学小的尚在怀抱，全靠父亲微薄的工资和母亲的双手维持生活，母亲眼里的苍桑和我的傻笑，同在一张照片上，是为了证明什么？

    母亲出生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一生经历了多少风雨坎坷。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一切生活重担几乎全压在她一个人肩上。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睡醒后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我怕极了,叫醒哥哥，和哥哥一起去找母亲。这时正是半夜，月光朦胧，四野茫茫。我和哥哥走到村口不敢走了，害怕得要哭。正在这时，月光下一个人从村外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母亲，吃力地扛着一个口袋。哥哥跑上去接过口袋，我却抱住母亲的腿哭起来。原来母亲刚睡下，忽然想到哥哥第二天要住学校，就又连夜去姥姥家要了半袋芋头，好让爱吃芋头的哥哥带到学校吃。而我家离姥姥家有十多里路啊！我们兄妹几个，何尝不都是在母亲这样无私的慈爱里长大的？

    母亲总是这样，心里牵挂的只有儿女而没有自己。是的，以前日子过得艰辛，母亲不过自己的生日，但儿女的生日，她却永远地刻在心里着啊。

    然而做儿子的，不知道母亲的生日——却一次次地在自己的生日时想尽理由欢乐着。这对母亲是多么的不公平——然而母亲对这种现象从没有怨言，因为她对子女的付出从来没有想到过回报和索求。

    我忽然想到：一个生命的诞生，是母亲新的希望的升起，也是母亲新的艰辛的开始。有一名言说：子女的生日是母亲的蒙难日。其实母亲付出的又何止蒙难日的一天呢？做子女的在自己生日时，也许不该为自己庆祝，而应该为母亲——为伟大的母亲庆祝。或者不应该仅仅生日时，而应该时时刻刻记挂着母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