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梦回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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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秦淮
——洪烛写给南京的诗歌朗诵会
洪烛
【梦回秦淮】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李白《长干行》
没有比这更好的交通工具了!
在梦中,骑一匹借来的竹马
回到江南,寻找初恋的青涩
唉,又是梅雨季节
秦淮河的水,涨了还涨
把我的枕头都打湿了
从戴望舒的雨巷,走出
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打一把唐宋的油纸伞呢
还是摇动着明清的桃花扇?
我看不清楚。我骑一匹落伍的竹马
远远地在后面追赶
江山、美人,全部消失的时候
我只好停住脚步,持一根竹竿
垂钓于醒来的秦淮河
我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
钓诗的。以李白或杜牧的名字
作为诱饵
我的手在抖,是因为
心在抖?还是因为
饥饿的记忆在咬钩?
乡愁是我的爱情。我的爱情
是一种乡愁
【桃花扇】
这把祖传的扇子
注定属于秦淮河的,秦淮河畔的桃花
开得比别处要鲜艳一些
你溅在扇面上的血迹
是额外的一朵
风是没有骨头的,你摇动的扇子
使风有了骨头
这条河流的传说
注定与一个女人有关
扇子的正面与背面
分别是夜与昼、生与死、爱与恨
是此岸与彼岸。你的手不得不
承担起这一切,夜色般低垂的长发
成了秦淮河的支流
水是没有骨头的,你留下的影子
使水有了骨头
你的扇子是风的骨头
你的影子是水的骨头,至于你的名字
是那一段历史的骨头
别人的花朵轻飘飘
你的花朵沉甸甸
【秦淮河从我身体里流过】
秦淮河从我身体里流过
我的身体是整座城市的轮廓
双臂如同桥梁,拥抱流水
脱在床边的鞋子,是不动声色的船只
睡眠是距离最短的泅渡
我始终停留在原地,可醒来的瞬间
却获得置身对岸的感觉
哦,白昼是山,黑夜是河
至于思念,是解释不清的沼泽
只需要占据一张床的位置,就可以
淋漓尽致地摊开梦想。我最清楚
哪儿是一个人的边疆
听不见桨声,看不见灯影
今夜,秦淮河
从一个游子的身体里流过
从异乡的地图上流过
【鸡鸣寺】
我记住了故乡,就忘掉那条河
它叫秦淮河
我记住秦淮河,就忘掉那座山
它叫紫金山
我记住紫金山,就忘掉那座庙
它叫鸡鸣寺
我记住鸡鸣寺,就忘掉那个人
我和她一起烧过香的
我记住那个人,就忘掉她
在佛前许的愿
我记住她许的愿,就忘掉自己
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记住该记住的
却忘掉了不该忘掉的
【紫金山天文台】
今天是七夕。借你的望远镜用一用
我想看一看牛郎星、织女星
以及从他们中间流过的银河
没准他们正并肩站在鹊桥上
拿望远镜看我呢,看长江边
这个偷窥别人幸福的诗人
长江水白白地从他身边流过了
南京长江大桥,肯定比鹊桥要结实
可长江彼岸无人等我
我还没找到自己的织女呢
一位孤独的牛郎
骑在紫金山的牛背上,东张西望
等着自己的织女长大呢
【乌衣巷】
我肯定在这里住过的
住了多久?什么时候走的?
全忘掉了
不是住在红楼,不是住在西厢
只是在它记忆的死角
筑了巴掌大的巢
还没飞过几回呢,就被它忘掉了
我忘掉自己是一只燕子变成的
那只燕子,也忘掉怎么变成我了
衣橱里挂着一件黑色的燕尾服
为哪部戏准备的?
好像一次还没有穿过呢
一次没穿过,摆放在那里
还是慢慢地旧了
你忘掉怎么变成我了,我忘掉新衣裳
怎么变成旧衣裳了
你忘掉怎么飞走的
我忘掉怎么飞回来的
【雨花台】
我见过你没见过的一场雨
每一滴都是香水,比香水还香
一开始是茉莉,接着是海棠
后面还有丁香、菊花、白玉兰……
闭上眼睛才能看见
你恐怕不知道,花也会把人淋湿的
雨也会把人灌醉的
浓得化不开的香气,会把人淹死的
闭上眼睛才能看见
看见了,又受不了
你美得让人受不了啊
你见过别人没见过的一个我
我见过你没见过的一场雨
你可以在你不在的地方,像一朵花
那样开着,像一滴雨那样落着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睁开眼,你就不见了
【南京】
我爱这座城,爱它那倒塌了的城墙
老是弄不清:我是在城外面
还是城里面?我爱城里面的居民
也爱城外面的来宾
山河还在,我还在,草木深了
包括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唉,它们同样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它们的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故乡,就是让某些人惭愧的地方
除了老城墙,它还有更多的新事物——
值得我爱。爱到深处
就是无法拥有。废墟上长出的阴影
不是荆棘,却让人伤心
在我看它的时候,它那看不见的城墙
永远是站着的
【让我脸红的栖霞山红叶】
栖霞山的红叶
比香山的红叶略为逊色
毕竟是我的出生地,在我眼中
你是最美的。除了栖霞山
我不可能再爱上别处的红叶
让别处的红叶
对我这个诗人单相思吧
我从来不曾为它们写过诗
即使香山,也无法使我单膝跪地
今天,男儿膝下的黄金献给你了
回到栖霞山尚是初秋
红叶没红,我的脸红了:所谓游子
听起来挺有诗意,其实都是故乡的叛徒……
让我脸红的红叶啊,你能原谅我吗?
【秣陵关:你是我的美人关】
我闯过雁门关
没有举头望明月
我闯过山海关
没有低头思故乡
我闯过玉门关
没有回头看一眼
惟独在秣陵关前
我停住脚步。不敢敲叩杏花的门环
怕惊醒一个梦?
世上最难闯的关隘只有两种:
一个是美人关
一个是故乡的门槛
秣陵关啊,怎么能怪你呢?
你既是我的美人关
又是我的日暮乡关
杏花是我见过最美的村姑
乡音难改,证明我至今没变心
说家乡话就像说情话一样缠绵
秣陵关啊,你的城门形同虚设
你的城墙早拆了,可只要杏花还在
还在门前守望,你就是我心里
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我从唐朝来】
站在船头,能看见走远了的汉赋
站在船尾,能看见姗姗来迟的宋词
这条船的吃水线很深
因为装满唐诗
站在长江头,能看见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琴台
站在长江尾,能看见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是谁呢?是杜牧的替身
走的是水路。梢公为我遥指杏花村
风从唐朝来,一会儿热一会儿冷
船从唐朝来,有时候像梦有时候像真
诗从唐朝来,写给古人还是写给今人?
我从唐朝来,不知道算客人还是主人?
但我顶多只能算唐诗的大副
我们的船长叫李白,昨晚喝酒了
为了避免他“醉驾”,我在哄他入睡之后
把这条船抛锚在荷花深处
【桃花源就在杏花村的隔壁】
你种下西瓜、南瓜、冬瓜、黄瓜……
他种下绿豆、黄豆、豌豆、土豆……
我该种点什么呢?种点梦想吧
这是最古老的农作物
一起生根,一起发芽
什么都不缺了。我们的农场
是有梦想的农场
我看见你种瓜得瓜
看见他种豆得豆
还看见了自己,自己的梦想
变成了真的
种植梦想的农民,自古以来
就有一个外号:梦想家
以梦想为家的我,终于回家了
所谓的桃花源,离我们并不远
就在杏花村的隔壁。那也是一个
种植梦想的农场
陶渊明是村长
【每个人都有一个桃花源】
每个人都有一个桃花源
那就是他的故乡
有的人回去又走出来了
有的人走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的人只离开一天,以为是一年
有的人己离开一年,以为是一天
早晨我还觉得故乡变了,自己没变
晚上就意识到
自己变了,故乡没变
其实,异乡也有桃花
哪都有桃花,你认识桃花
桃花却不认识你
只有故乡的桃花开得像真的一样
那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花香啊
就是能让人动感情
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桃花源
桃花源为了消失而存在
走多远都别怕啊,桃花源给你留着门呢
只是游子经常找错了门
把别人的花园当成自己的花园
桃花源的门空空地敞开着
时间长了,桃花源也变得空空的了
桃花谢了,白头发
就该长出来了
【镜子】
好久未回故乡
就像好久没照镜子
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了
好久没照镜子
就像好久未回故乡
不知道镜子变成什么样了
镜子里的那个人
在,还是不在?
抚平故乡的野草
找自己新长出来的白发
拔了,还会再长
唉,镜子里的皱纹
正如抹不掉的乡愁,是我带来的
不仅没减少,还在增加……
【老房子】
住在老房子里的人变老了
他曾经是年轻的
老房子也曾经是年轻的
然而老房子年轻的时候
他还没住进去呢
甚至,还没出生呢
他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老房子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
什么时候,他看上去
跟老房子一样老了?
屋檐上长草了
他的头上,也有白发了
老房子怀念着过去的新房子
他怀念着自己的青春
老房子眨一下眼
他的青春就没了
【浪子与游子】
浪子也是游子
浪子比游子走得更远
忘掉故乡,才能成为浪子
浪子没心没肺,也没有乡愁
当浪子想起自己是谁的时候
就走不动了
当浪子想起自己也有故乡的时候
说明他想回头了
一百个游子里面
可能只有一个浪子
一百个浪子里面
可能只有一个人
在今天晚上的大月亮下,回了一下头
他没看见月亮的哭
可月亮看见他在哭
【故乡的太阳】
躺在故乡的草坡,晒一晒太阳
晒的是故乡的太阳。多晒一会吧
到了别处,就晒不着了
到了别处,晒的是另一个太阳
和眼前的这一个大不一样?
即使太阳不会变,到了别处
同一个太阳,照着的将是另一个我
比今天这个躺在草坡上的人
多一点点忧伤。连太阳
都拿他的忧伤没办法
【故乡的火车】
火车就要开了。我记不清
这是第几次离开你?
每一次都是可能的永别?
火车就要开了,车门已锁上
我只能隔着窗子
看越来越不真实的你
玻璃还在不断加厚。比城墙更厚
我与你之间,将隔着
整整一千公里的玻璃
火车还没开呢,我就开始
憧憬重逢
火车就要开了。不只装着我一个人
我看不见别人,相信那仍然是我
火车装着无数的我开走了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离开你
一个又一个我,被火车拉走了
我像火车一样开走了
还会像火车一样开回来
【系在心里面的结】
俯下身,把松开了的鞋带
打一个结,就可以继续行走
顺便再弯一次腰,把迷失的路
打一个结,就找到方向
系在心里面的结,叫做记忆
保证你不会走丢了
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
故乡,你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个结
一只蝴蝶结。一条离开的路
和一条返回的路,纠缠在一起
一趟南京到北京的火车
和一趟北京到南京的火车,擦肩而过
系了一千遍,越系越紧
除了你,没有什么是解不开的
【故乡,苦海里一片最小的大陆】
故乡是甜的,然而我离开后
一点点尝到它的苦
故乡是苦的,然而我离开后
一点点尝到它的甜
今天晚上,我口中含着一枚月亮
月光是甜的,又是苦的
也许故乡不在别处,它变小了
变得跟我的舌头一般大小
酸甜苦甜,五味俱全
我不用担心把它给含化了
故乡,苦海里一片最小的大陆
它的心脏,是蜜饯的
【故乡与异乡】
当我把异乡变成故乡的时候
故乡就变成了异乡
回不去了。即使回去
故乡己不是故乡,我也不是我了
故乡变得陌生了,我变得复杂了
当我忘掉故乡的时候
故乡就忘掉我了
不是我把故乡当作异乡
是故乡把我当作异乡人了
我岂止认不识故乡,还认不识自己了
在自己的故乡也会迷路
这是多么可笑的错误
我却一犯再犯
故乡变了,变得像另一个地方
变得像异乡了
我也变了,变得比在异乡还要忧伤:
回到故乡,也找不到自我了
能够找到的,除了忧伤,还是忧伤
有时候想忘掉故乡
那里埋藏着我太多的痛苦
可是怎么忘也忘不掉
能够忘掉的是痛苦
有时候想记住故乡
那里拥有过我太多的幸福
可是怎么记也记不住
能够记住的是幸福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不知道自己是谁,走到哪算哪
我是一个有太多故乡的人
挨个数过来,数过去,就是数不清楚
我在故乡的远方,故乡就在我的近处
像一张纸,一捅就破了
我把这张纸叠成风筝,断了的线
变成一条回不去的路
我有一个发生在故乡的初恋
初恋的人老了,故乡依旧眉清目秀
也许我还站在原地
是故乡走远了,初恋走远了
也许初恋还站在原地,当我走近
她却再也认不出我是谁
【故乡,想不到你走得比我还远】
在异乡的电视里看见故乡
看见故乡的风光片:城墙还是那么高
街道还是那么宽,走在街上的人
看上去很面熟,一旦接受采访
开口说话,浓重的家乡口音
让我忘了自己在哪里
真想去那热闹的人群里走一走啊
就是那条街,小时候不知走过多少遍了
没有了我,人还是那么多啊
只有坐在异乡沙发里看电视的我
觉得心里少了一点什么
故乡,想不到你走得比我还远
走了那么远,仅仅是为了
让我回头看一眼?
怎么办呢?又能怎么办呢?
今天晚上,我就多做一个梦吧
我就别做别的梦了。悄悄地,悄悄地
去把那条走过无数遍的街道,再走一遍
说梦话的时候,肯定用的是方言
【故乡的雪, 并没有忘记我】
雪落了下来,异乡和故乡就没有区别
故乡和异乡都有雪
所有的标志性建筑失去意义
只有雪,只有雪吸引了人的眼球
只有雪,只有雪成为此时此刻的重大事件
雪不知该落向哪里,落向东还是向西
落向南还是落向北
落向一个人还是落向一群人?
我也忘掉身在何处,我眼中只有雪
只有雪,不声不响地落着
落了一层又一层
在异乡,我仿佛看见故乡的雪
仿佛看见落雪的故乡
我以为只有故乡才会落雪呢
我是一年又一年看着雪长大的
今年,雪又下起来,催促我继续成长
不管我走到哪里,雪总能找到我
雪是故乡派来的。遥远的故乡
以一场雪,表示它并没有忘记我
顺便还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
在故乡看到的雪景
不管故乡还是异乡,雪是没有区别的
雪落下来,异乡和故乡就没有区别
我在雪中走了很久
走了很久就等于看了很久
我在雪中看了很久
看了很久就等于想了很久
我等这场雪,等了很久、很久……
长江从我的故乡流过
我觉得我的故乡就是长江了
或者说,长江就是我的故乡了
我的故乡在长江下游
上游也就跟我的故乡有关了
跟我有关了
后来,我又去见了黄河
我又过了黄河,住到黄河的北边
黄河就是我的异乡了
看见长江我就想见黄河
看见黄河,我又想起长江了
我在的时候,长江流得很快
我不在的时候,长江流得还是一样快
不像我,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
回去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走快了
我想快点见到久别的长江啊
当火车驶上南京长江大桥
看见一点没变的桥头堡
看见一点没变的宽阔江面
我就知道到家了
虽然我不敢保证自己,一点没变
想家的人再怎么变,家还是家啊
他想像中的家不会变的
回家的人即使面目全非
家还是要回的,不是他在等着回家
是家在等着他回去
已经让自己失望了,不能再让家失望了
故乡、异乡,长江、黄河
没准就是两行眼泪呢。抹干了这一行
那一行又流下来了
【故乡与远方】
坐过硬座,也坐过软卧
哪怕只买到一张站票
火车带我去远方
不管坐着、躺着
还是站着,我都能看见远方
最近的远方就在前一节车厢
很多年前,火车头还冒烟呢
还大呼小叫呢,我就爱上火车了
爱上火车等于爱上远方
挤在不认识的人群里
坐火车有一种私奔的感觉
故乡,谢谢你把我养这么大
对不起了,我要去远方
对于我,如果没有火车
可能就没有远方了
故乡在火车这一端,远方在另一端
我不是在从故乡去远方的路上
就是在从远方回故乡的路上
火车开着、开着,哐哐当当
坐在火车上的我,忽然有点神情恍惚
忘掉这是自己的第几次旅行
忘掉前面是远方还是故乡?
一个行者,忘掉自己正在成为归人
一个归人,以为自己还是行者呢
【从南京到南京】
我从南京到北京,隔一段时间
要么几个月,要么一年
又从北京到南京
异乡的时光过得好快
一眨眼的工夫,我又回去了
每一个来回,都像眨一下眼睛
我仿佛是从南京到南京
所谓的故乡都是如此:
既是起点站,又是终点站
故乡以外的一切全是过程
全是可以省略的
我从南京到北京,似乎是为了
从北京到南京
要么坐火车,偶尔乘飞机
二十年来,火车不断地提速
飞机就更快了,快得像根本不曾离开
就又回来了。每一个来回
都意味着从南京到南京
不是从市区去火车站或机场
就是从火车站或机场去市区
仿佛只在家门口转悠一圈
又回到家中。一回到家中
就把外面发生的一切,全给忘记了
我并没有走远
只是从南京到南京
在这巴掌大的城市,走了千万里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
清明节快到了。这是母亲
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
该给母亲上坟了。这是母亲的新坟。
往年的清明节,我陪母亲给外婆上坟,
给母亲的母亲上坟,她哭了一遍又一遍。
今年,她再也哭不出来了。
今年,母亲也有自己的坟了!
写下这句话我就想哭。
是的,该轮到我哭了。
为母亲而哭,是所有的哭里面
最真实、最痛彻肺腑的一种。
我还记得母亲为她的母亲而哭的情景,
那种悲伤又在我身上重演。
清明节快到了,郊外的油菜花全开了,
我在等待一场唐朝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啊。
这是不一样的清明节:母亲的新坟
也在等待着……我必将被淋湿。
而在以前,母亲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
母亲,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
别担心,我会比那场雨更及时。
每年我们都将相约在这一天重逢。
清明节,扫墓的日子,
我会乘飞机来、坐火车来、打出租车来——
其实在心里,是用整整一年的时间,
一步步走过来。翻山越岭来看你,
看看母亲一点点变旧的坟,
直到自己也变成再也走不动路的老人。
【油菜花】
墓地总有那么多的油菜花。
因为我总是清明来,
清明节是油菜花的旺季。
天地一片金黄,仿佛要
帮助人忘掉忧愁似的。
母亲,我特意来看你的,
却只看到满目的油菜花。
你也出来看一看吧,
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
免得想看的时候,油菜花都该谢了。
油菜花没长眼睛,看不见你
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如果它说自己看见了,那是我
把自己当作了一株油菜花。
【松竹园30区1排16号】
哪是我在替你挑选呀,
分明一小块土地,早就远远等着你。
离绿水不远,离青山更近
刚好一平方米,构成最小的房地产,
你的下辈子将在这里度过。
替你安顿另一个家,同时
替你选择左右的邻居。“互相关照吧,
我妈妈人很好的……”
什么叫墓碑?分明是一块石头,
打磨光滑,等着刻下你的名字。
记住:松竹园30区1排16号,你的门牌号码……
到时候我给你写信,能收到吗?
你是我的出生地,可我活到今天,
不得不接受这项使命:替你
寻找一块称心的墓地——
难道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家门口槐树上的鸟巢】
家门口槐树上的鸟巢,
夏天还有鸟呢,冬天就变成空巢。
妈妈,记得我陪你散步,
也陪你一起仰着脖子望好久,
你说:“鸟的家还挺热闹呢。”
如今只剩我一个人盯着空巢看半天,
越看越冷。你要是活着,
一定又会问:“鸟儿都到哪里去了?”
我也这么想的呀:妈妈,
你到哪里去了?没有了你,
家变得空荡荡的,不像一个家了。
天气转暖,候鸟会回来,你却回不来了。
千万别忘掉家的地址啊:南京最高的
一棵槐树下面,与树梢的鸟巢相对称。
即使回不来,请你在心里默默惦记着……
【我和母亲说着同样的方言】
我和母亲说着同样的方言。
因为继承了母亲的故乡,
连口音都那么相似。我也经常
把母亲与母语混淆在一起。
母亲死了,可母语没死。
作为依赖汉语生存的诗人,
今天,我要用母语为母亲写一首诗。
“母亲,谢谢你生下我,
并且给予我非凡的语言天赋。
谢谢你把我养育成人,
是你的爱、你的教诲乃至你的唠叨,
把我培养成最初的诗人……
什么叫母语?母语是一根
想割也割不断的脐带。”我用声带
维持着和母亲最后的联系。
我在找着母亲,我的诗也在
找着它的母亲。
【故乡永远是我的首都】
不管一个人的版图有多么大
或多么小,故乡永远是我的首都。
那是母亲生我的地方,同时也是
母亲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离开,
仿佛为了给我提供一个支撑点。
不管一个人的流浪有多么近
或多么远,母亲永远是我的岸。
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看母亲一眼。
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让母亲看我一眼。
我是双重的游子:既远离故乡又远离母亲,
体会到加倍的孤单。
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亲却不在了。
南京正在大兴土木,高楼更高了,
行人更多了,街区更繁华了,
我却觉得它空空荡荡。
与以往不同,我这次回到的
是已没有母亲的故乡。
它也就越来越像一座废都。
我也就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
【想给母亲买一部手机】
离开故乡时,想给母亲买一部手机。
母亲不要。母亲说自己退休了,
天天呆在家里,社交面越来越窄,
用不着那么先进的通讯工具。
我说为了我随时可以找到你,
还是买一部吧?
母亲笑了:“家中有座机,
我天天守着,还愁找不到我吗?”
我也就没有再坚持。
我知道母亲想替我省钱。
生活很朴素的母亲啊,
一直连手机都不会使用。
到了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
很大的错误:母亲走了,
可她连个手机都没有,
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呢?
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思念母亲的时候,真想给她
发一条短信呀,可她却无法接收。
拨通家中的座机,电话那头,
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嗓音。
唉,去了天堂的母亲,当然不可能
把固定电话给带走。当初要是
给她配一部全球漫游的手机就好了。
【最初的母亲,拥抱着我的童年】
最初的母亲,拥抱着我的童年。
她那么年轻:一半是母亲,
另一半还是少女,有着
尚未破灭的幻想与忧愁。
自从我出生,她的梦更多了,
相当一部分准备留给我,替她去实现。
哦,梦也是有传统的。
我必须使劲回忆,才能看见她:
第一次送我上幼儿园,在门口转身离去,
我没哭,她却哭了。
她恨这一天!这一天我将属于别人。
最初的母亲体验着最初的离别,
随着次数的增多,
她会成熟起来:忧愁将大于幻想。
随着我的生长,她逐渐葬送了
作为少女的自己。
我的视力很好,看见她还站在那里,
孤零零地站在那已拆除的幼儿园门口,
很不放心的样子。
因为有最初的我,才有最初的母亲。
因为有最初的母亲,我才永远长不大:
“我可以不要世界,但我要妈妈!
妈妈,你别离开,就站在门口等我啊。”
【父亲和母亲在南京码头送我】
1985年,长江上的客轮还没停运呢,
我要坐船去武汉上大学。
父亲和母亲在南京码头送我,
船快开了,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把他们淋得像落汤鸡。
他们是非常称职的父母,没有去旁边
候运室避雨,一只坚强的公鸡
和一只温柔的母鸡,继续站在雨中,
目送着自己的小鸡第一次出远门。
在他们眼中,我折叠在旅行包里的翅膀
是用来飞的,我正在长大,正在张开翅膀……
他们骄傲还来不及呢,哪里顾得上
把自己淋湿的雨?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
比落在父亲身上的多了几滴,
那是她眼睛里下的雨。谁叫她是母亲的呢。
即使在晴天,母亲也会为孩子远行而下雨。
哪怕雨常常只淋湿她自己。
我仿佛还站在愈去愈远的船舷,
凝视着变得越来越小的父母,
和那场在码头上下得越来越大的雨……
一眨眼,我仿佛又站在父母的角度,凝视着
那个暂时还不知道离别有多么沉重的自己。
【每次离开家都乘坐夜间的火车】
每次离开家都乘坐夜间的火车,
母亲早早就上床睡了,希望我
在她睡着的时候再离开。
不知道她是否真能睡着,至少假装睡着了,
熄灯后的卧室没有任何动静。
我探头看了一眼,隐约看见她
盖着棉被仰面躺着的轮廓,于是在内心里
喊一声妈妈,就蹑手蹑脚地走了。
如果她真睡着了,是否梦见
准备离开的我?如果她假装睡着,
在黑暗中会想些什么?
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悄悄离开,
仿佛在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
也确实对不起,明天醒来后
她面对的将是少了一个我的家。
母亲说她越来越畏惧和我的离别,
既担心我一去不复返,又害怕我
下次回来已找不到她。
希望我在她睡着后再离开,
可以把分别当作一个梦来对待,
或者根本就不曾察觉儿子已离开。
这样更容易承受一些。
我总选择夜间的火车,轻手轻脚合上家门,
下楼梯时也避免发出声响:
不要惊动她,不要打扰她的梦。
每次离开故乡都像是离开母亲的梦乡,
虽然我看不清车窗外的夜景,
虽然我看不清母亲梦见了什么。
后来才知道:每次我离开的晚上,
母亲都要靠吃点催眠药才睡着的呀。
这哪是催眠药,分明是母亲的止疼药。
和儿子分离,会让母亲很疼很疼的啊!
母亲越老,越来越怕疼了。
【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光】
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光。
新切的盐水鸭,给母亲挟一块,
再给自己挟一块——那滋味
真难忘啊,再也吃不到了。
再也无法和母亲共同品尝、共同享受,
那对于我是双倍的享受。
母亲的牙齿快掉光了,咀嚼得很慢,
我也放慢速度,边吃边等她。
就像陪母亲外出散步时一样,
必须照顾到她的节奏。我喜欢和母亲
在一起的慢生活,时光如同橡皮筋
被拉长了、再拉长,然而不断……
母亲仿佛仍然坐在我身边吃饭,
不大说话,但笑眯眯的,
在我劝说下又喝了一口汤。
我挟给她的菜,比她自己挟的味道要好吧?
毫无疑问,母亲也最喜欢跟我一起吃饭了。
跟漂泊在外、偶尔回家的儿子
一起吃饭,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
我看都能看出来。想起大多数日子
她都独自吃饭,或者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吃饭,
我挺惭愧的,赶紧再给她挟一块她爱吃的盐水鸭。
现在想起来,更加惭愧了:要给她挟菜,
却看不见她坐在哪里。
称职的儿子,应该每天陪老母亲吃饭,
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可惜我经常
生活在缺憾里,同样也给母亲留下太多缺憾。
等到有条件弥补,母亲已不在了。
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日子,不管是中饭
还是晚饭,太阳都等在老地方,
轻声催促我:快来呀,再不来菜就凉了。
母亲,你不该离开的,应该多等我一会儿,
我多么盼望能和你再吃一顿饭啊。
今天晚上,我做了满桌子好菜,
特意加上一双筷子,再摆一口空碗。
母亲,闻见饭菜香了吗?从空气中
走出来,陪我坐一会吧。
瞧我给你挟在碗里的菜,有荤有素,
都是你爱吃的,即使你不饿,
也请尝一口啊。
【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
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
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
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
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
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
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顿时轻了一半: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
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
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
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
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
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
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
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
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
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
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
【家乡最大的一场雪】
母亲去世的冬天
家乡下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妈妈,这么大的雪,你已很多年没见过
只在年轻时见过吧?”
五十年前的雪有多大,我想像不出来
五十年前你在大雪中做什么?
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遇见爸爸呢
一个人从雪地走过孤单吗?
我想像不出来。那时候还没有我
只有雪在陪伴一位南京的少女……
雪又下起来,下得越来越大
覆盖了住宅也覆盖了墓园
我第一次遭遇这么大的雪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一样悲伤
“雪又下起来,它已看不见你
妈妈,你能看见这场雪吗?
又是一个人在雪中,冷吗?”
五十年前的大雪,你还没有我
五十年后雪还在下:我又没有你了
【别把脚印全收走】
母亲临终前那几个月,经常四处走走,
她会改变日常散步的路线,
去走一些好久没走过的旧路。
她也会忽然提议:去一些好久没去过的老地方,
譬如月牙湖、中山陵、四方城……
有些我们陪她去了,有些还没来得及陪。
根据南京风俗的说法:死者临走前去“收脚印”,
收回过去在不同地方留下的脚印。我
觉得这更属于老人的怀旧吧。
想去看看记忆里的旧事物,
知道看一眼是少一眼了。
母亲年老体弱,好多愿望还来不及完成,
好多故人与往事还来不及告别,
就匆匆走了。但有一部分,
她已默默地道别了——甚至没让我们察觉。
“妈妈,别走得那么干净,别把脚印全收走。
多少留一点脚印吧,给我……
我找不到你了,就去找找你的脚印。”
【母亲在月台上站着】
搬了无数次家,我仍然保留着
一张过期的车票
那是第一次离开故乡的火车
我保留着第一次出门的自己
最初的恐惧与伤感
记得母亲在月台上送我
眼晴里有泪,她不是担心我不回来
担心的是我回来还会再走
她预感到远方将成为我另一个母亲
应该说她的预感一点没错
那张车票使我从此成为远方的儿子
直到今天,火车似乎还在哐当哐当开着
这里停一下,那里停一下
只是起点站没变
直到今天,母亲似乎还在月台上站着
眼里含着的泪,彻底变成了星星
直到今天,母亲用她的工资
排队替我买的那张车票
仍时常被我紧紧攥在手中
虽然过期,并没有作废
【故乡的花】
春天了,故乡的花一定开了吧?
全开了吧?可惜我看不见
我看见的是异乡的花,很美
却美得跟故乡的花不一样
故乡的花开了,同样也看不见我
不知道有个人在想它们
唉,它们不是为我开的
我却没法不想它们
异乡的花也在开,开到一半
就停住了,停住了几分钟
因为这一瞬间,看着看着
我有点走神了。我没有想家
只是想起开在家中的花
越是看不见,越想看啊
在故乡之外,所有的花都属于野花吧
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野花很美
却美得跟故乡的花不一样
还记得多年前在故乡看花的情景
看着看着,眼里只有花了
甚至忘掉自己是谁
看着看着,眼里只有故乡的花了
甚至忘掉远方,忘掉远方还有野花
春天了,故乡的花全开了吧?
一定要多开一朵啊
替我献给爱花的妈妈
妈妈虽然没离开故乡,却跟我一样
看不见故乡的花了
她走得比我更远
唉,我不仅看不见故乡的花
也看不见妈妈了
【故乡多了一座坟】
很多年前,故乡是不可代替的
那里有我的母亲
一个人只有一个母亲,母亲是不可代替的
母亲生我的地方是不可代替的
很多年后,故乡仍然不可代替
那里有我母亲的坟
我在坟前哭过。哭过的地方是无法忘记的
母亲安睡的地方是不可代替的
当母亲生活在故乡,我即使在异乡
也会不断地长大,既作为母亲的儿子
又作为故乡的儿子。如果非要给故乡
找一个替身,那么只有母亲
只有母亲可以代替故乡
当母亲变成心头的一座坟
我就开始老了
故乡,也因为多了一座坟
变得沉甸甸的
母亲在的时候,故乡是甜的
我在异乡吃再多的苦
想起故乡,仍然感到甜
那种甜无法代替
母亲不在了,故乡变成心中的一枚苦果
真苦啊,比什么苦都苦
无法代替
【母亲的碑】
即使没有那块碑,我还是会加倍地
爱这一小块土地
这是母亲走完的最后一段路
从此,她站在原地,再也走不动了
那块碑仅仅在证明:对于我
哪里才算得上天地的中心?
无论我走向天南海北
都要从这一个点上,开始计算
自己与母亲的距离
如果连这个参照系都失去了
我怎么知道走了有多远?
即使母亲已等待得忘掉了等待
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游子
绕了再大的一圈又一圈,还是会回来
把刻在碑上的文字,重读一遍
每一次,都像刚刚识字一样惊叹
这巴掌大的一小块土地
每一次,都像母亲伸出的手
抚平我内心的褶皱
我走了很远,回头
还是能看见那块碑
为了告诉我她还在那里
母亲的手总那么举着
一点不感到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