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上的诗

洪烛

【烟花三月瘦西湖】

减肥的西湖，瘦瘦的西湖

不在杭州，在扬州

春天，我很容易闹一些误会

以为杭州变样了，以为

西湖生病了……抑或把自己

当成了另一个人

幸好月亮也开始节食

努力保持少女的体型。今天晚上

它比纸还薄，剪贴在旅舍的窗口

瘦西湖并不孤独

她比西施还要瘦

 

而诗人同样没有发福的迹像

诗人只能体会到

衣带渐宽的感觉

在二十四桥的这一端，我系紧鞋带

仿佛为了更好地拴住自己

是的，风太大了

是的，我有点神情恍惚

扬州，我又来了

我比瘦西湖还要瘦

【寒食，绵山介子推墓】

春风很酥软，柳絮很绵软

为春风与柳絮托举到半空的绵山

一点也不软。一座最有骨气的山

 

在烧焦之后，脱胎换骨

又长出新的草、新的树

开出新的花

 

介子推啊，你的心也是软的

可骨头很硬

以脊椎为自己立一块碑

两千多年不倒

 

谁说你被火烧死？

火已死，你还活着

在死火中，掸掉满身的灰烬

又长出新的影子

 

谁说遭遇火灾的隐士没有后代？

你留下一对孪生的节日：

姐姐叫寒食，妹妹叫清明

 

踏青的季节，没有谁

比你醒得更早，总是

留下第一行脚印

【清明，杏花村的杏花】

清明最美的花是杏花

杏花是喝雨水长大的

喝诗人的墨水长大的，怎么看

怎么像开在一幅画里面

即使是大晴天

这幅画也显得湿漉漉的

 

杏花和林黛玉一样

都是水做的。怎么看

怎么都有点忧伤

 

一朵杏花开了，就是一个人

十朵杏花开在一起

就是一棵树

一百朵开在一起

就是一座杏花村

 

杏花还在开呢，更多的杏花

开进了唐诗三首诗

字里行间全填满了

诗人，快醒醒吧

杏花像下雨一样，把你淋湿了

 

牧童在哪里呢？

哎，牧童已长大了

牧童一长大也变成了诗人

被杏花的香气灌醉

在家门口都迷路了

【七夕，紫金山天文台】

今天是七夕。借你的望远镜用一用

我想看一看牛郎星、织女星

以及从他们中间流过的银河

没准他们正并肩站在鹊桥上

拿望远镜看我呢，看长江边

这个偷窥别人幸福的诗人

长江水白白地从他身边流过了

南京长江大桥，肯定比鹊桥要结实

可长江彼岸无人等我

我还没找到自己的织女呢

一位孤独的牛郎

骑在紫金山的牛背上，东张西望

等着自己的织女长大呢

 

【中秋，嫦娥的裸奔】

从一月开始，你通过节食

拼命地减轻体重。到了二月

你学会了忧愁，它似乎有更明显的效果

三月、四月，你爱上一个影子般飘忽的人

并努力向他靠拢。后来的几个月

你都在为相思病寻找灵药

蝴蝶、月光，分别成为你白昼和黑夜的朋友

你总有许多话想跟它们说

九月终于来了，你已没有任何力气

轻得仿佛只剩下灵魂了

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更勇敢一些：

尽快从身披的薄纱里逃出……

这就是嫦娥的裸奔

对她所生活过的世间已了无牵挂

要想飞，就必须向青烟学习

彻底地抛弃肉体的包袱

【秋天的诗人】

秋天，我的每一块骨头都感到痛

我的树叶都被风摘走了

只剩下骨头

 

谁能还给我一件花衣服呢

谁能还给我蜜蜂、蝴蝶或灯笼呢

骨头的缝隙布满蛛丝

谁愿意到里面来筑巢呢

 

用手指蘸着泪水写诗

山坡上的青石板，一会就晒干了

每写一个字，疼痛就由伤口传递到内心

风提着小竹篮，跟在后面

居然嗅出了蜂蜜的味道

 

秋天的诗人，是为汉字而疼痛呢

还是为疼痛而疼痛?

秋天啊，所有的秘密都不敢揭开

所有的幸福都无法公布

天堂和地窖里那些经泪水染过的眼睛

一律是黑黑的

 

就像我被桑椹感动的手指

微微弯曲，隔着最后一层树皮敲叩自己

【让我脸红的栖霞山红叶】

栖霞山的红叶

比香山的红叶略为逊色

毕竟是我的出生地，在我眼中

你是最美的。除了栖霞山

我不可能再爱上别处的红叶

让别处的红叶

对我这个诗人单相思吧

我从来不曾为它们写过诗

即使香山，也无法使我单膝跪地

今天，男儿膝下的黄金献给你了

回到栖霞山尚是初秋

红叶没红，我的脸红了：所谓游子

听起来挺有诗意，其实都是故乡的叛徒……

让我脸红的红叶啊，你能原谅我吗？

【雪人】

我是一个不怕孤独的人

却害怕温暖

 

我是一个害怕感动的人

因为我的心比谁都要软

哈一口气就会化了

 

混迹于人群中，我总是

下意识地和那些爱我的人

保持一定距离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

却不敢接受拥抱

 

请原谅我在爱面前的笨手笨脚

我的老胳膊老腿都冻僵了

只好站在原地，冲你们微笑

 

我领你们的情

并且时常愧疚于：无以回报

 

唉，你们恐怕不知道：

在感动的时候，我会哭的

 

每哭一次，我不仅没有衰老

反而变小了。在感情上

我永远是个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