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为什么选择秦皇岛作为人生的终点站?道理好像很简单:这里有一片离他蜗居的北京城最近的海。为尽快地投奔海、回归海,他走了一条捷径:缩短了必经的苦难,也省略了可能的幸福。但若往深底里追究,还在于海子对这片海最有感情。海子曾和在中国政法大学相识的初恋女友,于某个周末,即兴去过北戴河,享受了一小段美好的时光。我不知那是否算海子第一次和大海的约会?但这个跟他结伴去看海的女孩,绝对是他临死前一个月追忆爱情履历的《四姐妹》里的第一位。后来由于对方的高知父母嫌弃海子出身贫寒,投了否决票,这段恋情半途而废。海子却不能自拔。1986年以后海子多次一个人重返北戴河,凭吊初恋的遗址。虽然爱情的沙塔早已沦陷为一片废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是在这种没有回应的祝福和强作欢颜的痛苦中诞生的吧?1989年真的春暖花开时,海子最后一次去看海,却再也找不到回头路。他被海留下了。正如海也在他的名字、他的诗篇、他的命运里永远地留下了。海子海子,海的孩子,爱的赤子。他为别人的幸福而夜以继日地祈祷,却忘了祝福一下自己。他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接受了命运对自己的无情,独自拥抱着一片苦海。正如他那首《眺望北方》的结尾所述:“我的七月缠绕着我/像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它将/在痛楚苦涩的海水里度过一生。”这是海子对自己的预言,也将由自己来实现。
海子命中真的缺水吗?不,他缺的是爱。缺爱比缺水更使他倍受煎熬。
海子真的因为命中注定的干渴而对海情有独钟吗?他恐怕想不到:海水是咸的、是苦的,不仅没法解渴,还会使人加倍地焦渴。
好在诗人总是有办法的:用大海的千顷苦水,酿出了心里的一滴蜜。也许无济于生前事,却有助于身后名。读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深情诗篇,世人哪里猜测得到:甜美可口的语言,居然是诗人满肚子的苦水酝酿而成。不,他的人,他的诗,更像是天成。他的人生和他的诗篇,浑然天成:“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长寿,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爱上我”、“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太阳太远了,否则我要埋在那里”、“人们啊,所有交给你的都异常沉重……没必要痛苦地提起他们没必要忧伤地记住他们”……
海是苦的,却不是无情的。以另一种方式回报了诗人的多情,安慰着诗人的苦心。没有按其所愿施舍给他幸福的瞬间,却赋予他永恒的光明。
1989年3月26日的秦皇岛不知天气如何?海子好像无意又好像刻意地选择了某一段铁路卧轨自杀。据说他自杀前的周五和初恋女友见过面,他喝醉了,酒醒之后坚信自己讲了许多伤害她的话,万分自责。但海子死后,人们发现他留的一张字条:“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跟任何人无关。”海子卧轨时装在衣服口袋里的。这算他的临终遗言吗?说好了和别人无关。那只能和自己有关了?和自己的命运有关了?命运啊你到底姓什么?
我更愿意把海子在死前两周写的奇怪诗句,当作这个苦孩子倒出的苦水,当作这位诗人分行的遗言:“北京啊/你城门四面打开/内部空空/在太平洋的中央你眼看就要海水灭顶/海水照亮这破碎的城/北京”。那座城市里有他的爱和恨,他的无奈与无助,他的希望与失望。他把最后一行绝望的诗句,用自己的血,写在了仅仅相隔几小时车程的秦皇岛。
海子赴死时,包里装着四本书。特意随身带上的?是没有读完,还是准备在天国再读一遍?让我们记住海子血染的“四书”吧:《新旧约全书》、《康拉德小说选》、梭罗《瓦尔登湖》、海雅达尔《孤筏重洋》。
《孤筏重洋》的书名,令我沉思良久。海子,一条孤独无比的竹筏,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投身于汪洋大海,像一滴水般融于其中,了无痕迹。不,他还是留下了一个谜。

2014年5月16日《检察日报》洪烛专栏
海子和海(上)
洪烛


海子和海的关系,不亚于海子和诗的关系。
海子1964年出生于安徽怀宁县查湾村,据说因命中缺水,而被父母起名为“查海生”。也不知这种所谓的命运是否可信,更不知这种一厢情愿的补偿是否有效?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自生命的起点就和海发生了关系,哪怕他面对的只是一个虚拟的海:名字里的海。
直到他长大学会了写诗,果断地把名字给改了,为自己另起了一个叫“海子”的笔名。虽然连原初的姓氏都抹掉了,但“海”这个字却保留了下来。他似乎认可了个人的天命,依然维持着和海的关系。并不仅仅是为了避免辜负父母的一片苦心。
海,仿佛比他的父姓更为重要,更不可或缺。海,仿佛成了他后天性的父姓,一直继承到生命的终点,乃至永远。他又似乎并没有另起炉灶地改名,更像是换了个说法:海子,海的孩子,海的儿子,原本就包含着“海生”的意思。
当然,在蒙古语里,海子又指湖泊,湖泊等于小海,譬如中南海、什刹海之类都是这么叫起来的。海子一定是来到那座拥有中南海、什刹海的北方名城之后,才学会写诗的,才更换了一个诗意的名字。
为自己命名,既是对命运的认识与刷新,而且同样需要从头再来的勇气乃至不可一世的灵感。他怎么预感到自己将以新名字而流芳百世?哪怕这种“千秋万岁名”,注定只能是“寂寞身后事”,未能突破杜甫形容李白而总结的那种“天才诗人生死荣辱的周期律”。但不幸的海子已经足够幸运了,在身后几年、几十年就大名鼎鼎,无需再等若干个朝代。海子的不朽,现在已基本可以肯定了。作为诗人,他简直比李白成名还要快、还要早。他永远都是二十五岁,永远都是二十五岁的名人。即使把死后的年龄加进去,他到今天也才五十岁,刚刚知天命。海子要么早就未卜先知天命,要么就永远不可能知天命。可这天命却让与他同时代的世人清清楚楚看见了,视为奇迹。
是海给了他这种好运气,还是命运给了他这种好运气?是意味深远的名字在暗自帮助他成名,还是他以诗成名无形中使自己的名字蓬荜生辉?不仅海子的原名与笔名都和海息息相关,他的成名作同时又是代表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是他献给海的礼物,或者说是海回报给他的一份厚礼。我相信海子从海那里借得了神力,这首在短短时间内就不胫而走的诗,才可能像海潮那样由远而近以加速度撞开无数读者的心扉。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面上是对大海的赞美诗,其实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不便与常人道的牺牲精神:诗人对世俗的幸福可望而不可即,留下对别人的祝愿,转身将自己献祭于大海。此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海子在冬天盼望着春天,在城市里眺望着大海,身不由己,情不自禁。海对于挣扎在红尘中的诗人,不仅代表远方,还象征着来世。他渴望完成空间与时间的双重超越。
没隔多久,海子果然这么做了。同年3月26日,他从北京西直门火车站搭车前往秦皇岛,是私奔,又是践约。那是和春天的约定,又是和大海的幽会。同时,还是对自己的一份交代。他在秦皇岛市海港区东港镇龙家营村卧轨自杀。这里离山海关不远。大海近在咫尺。山海关,号称天下第一关,成了挡住25岁的海子去路的鬼门关。
海究竟对海子意味着什么?母亲?故乡?童年?诗人的乌托邦?蓝色的理想国?也许兼而有之。也许还远远超过这一切的总和。他投奔大海,作为一生的最后旅途,也就等于回到了起点。父母给起的名字海生,以及自己给起的笔名海子,对他的创作有影响,对他的生死抉择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理暗示。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