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增补稿】
洪烛
每个周末母亲领我出去玩,最经常去的还是外婆家。奶奶家在中华门外小市口,外婆家在三山街,相隔公共汽车的六站路。奶奶家住邮电局的大宿舍院子里,外婆家是街边巷子里的小阁楼,楼下是客厅,楼上是外公外婆和舅舅的几间卧室与阳台。我总是顺着嘎吱作响的窄窄木楼梯爬上去,然后扑到外婆怀里。很多个周末,我高兴地见自己的外婆,母亲也很高兴,她见她的母亲。有我陪伴她回娘家,她一定加倍地高兴吧。虽然那几年父亲远在非洲,因为我的护驾,母亲回娘家并未感到形单影只。三山街是母亲从小生长的地方。门前有一口井,通自来水之前,她从井里面打过井水。而这个井台,又成了我和表哥表弟们玩耍的地盘。我在楼上做作业,用的也是母亲读书时做过作业的木桌子矮板凳。晚上,母亲又睡在小时候睡过的那张床上,只不过旁边多了一个我。有一面墙的大窗户临街,过往车辆的灯光透过窗口闪耀在天花板上,像放映没有剧情的幻灯片。不,直到今天,我才过迟地读懂了剧情:闪烁的灯光其实是流逝的时光。一开始是外公不在了,接着是外婆不在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母亲仍让我陪她回三山街,因为大舅舅还在。新世纪,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不太愿意出门了,但每年春节都让我和父亲及弟弟作代表,代表她去给大舅舅一家拜年。我感觉她是怕去了三山街睹物思人,想念自己的父亲母亲,她越来越怕那种心理波动。后来,她也不在了。母亲逝世没几年,大舅舅也不在了。最近两年我回南京探亲,曾想去三山街看望大舅母和表哥,终究却犹豫了。与我感情很深的大舅舅不在了,大舅母年事已高,我怕去了难免谈起大舅舅,会引起大舅母伤心。我同样怕再走上那嘎吱作响的窄窄木楼梯,会一古脑儿地想起外公外婆,母亲和大舅舅。想起不在了的亲人,肯定很伤心的。看来我也跟母亲一样,怕那种睹物思人的心理波动了。看来,我也有点老了。三山街啊,三山街的井台与小阁楼,都还好吗?如果有人问我流逝的时光是什么,我首先想起外婆家天花板上,夜深人静时倒映的过往车灯光。那是我对人生还很无知的童年,半夜醒来,无意间窥探到的生活小圈子的星相图。自到今天才读懂,读懂了才感到忧伤。时光是什么?是一闪即逝的灯光,是不断掉队的亲人的身影,是未知的幸福与觉醒的惆怅。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多么好啊。那时候,母亲陪伴在我身旁,即使做梦惊醒,也不害怕:头顶有灯光,眼前有母亲的目光。可当一个人什么都懂了,母亲已不在了,她已完成了她的使命。时光会一点点带走我们曾拥有过的灯光。时光,会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大片大片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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