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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中国行老奶奶书包北川中学诗人屈原文化 |
远和近■ 洪烛
四川,远了、更远了
比远方还远,仿佛跟我置身的
不是同一个人间。那里有
我无法想像的炼狱
和不敢相信的悲剧
怎么看都不太真实,然而它
就是真实本身:真实一旦残酷起来
会远远超过你虚构的能力
我不能庆幸自己离四川很远
离泥石流很远,离堰塞湖很远
悲剧确实离我很远,而悲伤
却离我越来越近……这是幸存者必须
多付出的一点东西,跟遇难者相比
惭愧啊,我们已占了天大的便宜!
他们在悲剧之中,却失去悲伤的权利
青城山
路过慕名已久的青城山
却没有心思仔细看一看
车开得很快,赶着要去
第一次听说的聚源镇
今天,它分明比你重要
青城山,你的美在今天无效!
从没想到和你的会面
在悲剧的氛围中进行
早就预备好了:见你时肯定要写诗
从没想到献上的
是这样一首诗。不写也罢
并非你不够美,无法带来更多灵感
只怪灾难转移了人们
对美的注意力
哀悼日
我怕看那一张张想哭的脸
我怕看那一张张哭着的脸
我怕看那一张张泪水哭干了的脸
到了最后,我甚至怕看镜子中自己的脸
因为我也想哭,因为我正哭着
因为我跟他们一样,泪水哭干了
还是想哭
我跟镜子中的自己一样,彼此看起来
都有点陌生:要知道,我们还从没
在对方面前哭过呢
他们看我,是否也跟我看他们一样呢——
我看他们,就像看镜子中的自己
其实我们应该明白:跟死者相比
能淋漓尽致地哭,也是莫大的幸福
2008年5月20日于北京
诗人没有别的武器
在灾难中寻找诗意是残忍的
我承认这一点。可是
因为灾难更加残忍,我不得不
借助诗意来抵御越来越大的压力
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
让它像一只千斤顶,用渺小的身躯
支撑住随时会再次垮塌的废墟
即使挤压在歪七扭八的水泥横梁
与预制板缝隙
我也需要呼吸。怎么办呢
除了诗意之外,除了空气之外
我手里已没有更多的东西
可是,可是我找到诗意,却找不到
它的支撑点
免费的爱
来自台湾的一家慈善组织
(我记下它的名字:慈济基金会)
在什邡洛水镇发放救济餐
谁还敢说: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
你瞧,免费的爱是存在的
露天厨房,用浴缸那么大的几口铁锅
烹饪出鱼香肉丝、麻婆豆腐,还有蔬菜
厨师握着的分明是铁锹
不断翻炒,一点不吝惜自己的力气
说实话,这种好久未见的大锅饭菜
看上去还挺香的
在分配伙食的帐篷前面
排着长长的队伍
受灾的男女老幼,默默地等待
等待组织者往自己手中饭盒里
盛进一份米饭、一份菜
这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画面
却不敢细看他们的表情
我也饿了,但不能加重灾区的负担
随身带有面包和火腿肠
其实我多想加入进去,排一次队
哪怕快轮到我了,再退出来
我多想端着空饭盒排队,不是为了
装进饭菜,只为了用仍然空着的饭盒
盛回一点点爱
我仅仅想陪伴父老乡亲多站一会儿
仅仅想感受爱的存在
四川的五月
黑发人送白发人
黑发也会更快地变白
白发人送黑发人
白发却无法重新变成黑夜
这就是沧桑,显得比往日还要刺眼
多少位白发人送黑发人?
多少位白发人送多少位黑发人?
白发三千丈,比三千丈还长啊
忧愁仿佛也没完没了的
四川的五月,桑田在瞬间变成沧海
还要等多久,废墟才能
重新变成良田?路遇的老人,你的痛苦
和我的痛苦是一样的
我以此来安慰你的孤独——
并不是你一个人在痛苦……
哪怕这种安慰注定无用
最后一首山水诗
再也不想写山水诗了
蜀中山水,有多美
就有多危险。我的肩膀上
有山体滑坡,眼睛里
有堰塞湖,不得不承认——
有多危险就有多美……
一张宣纸上的山水画
正闹一场政变
一下子就被捅破了
笔墨挤压、线条扭曲,估计连画家的手
都该骨折了
哪来的这么大劲儿?
只有群峰之上的那一大块空白
一点没变
我再也不想写山水诗了,再也不愿意
歌颂大地:它似乎比天空还要虚拟
在去往北川的途中
地震过去还没有几天
公路旁边,就有农民种田
高挽起裤腿,踩在水田里插秧
或者在山坡上,收割
往日种下的谷物
就像收割相隔很远的幸福
也许他们刚刚失去亲人,只能用
习惯性的劳作,来努力忘掉
怎么也忘不掉的痛苦
我还看见劫后余生的耕牛
拖着犁,没有表情地兜着圈子
人啊,有时候也不得不表现得如此服从
插秧的农妇,一次又一次深深弯下腰
仿佛向地面鞠躬。是感激它
带给你的收获呢,还是祈求大地
收回施加于无辜者的残酷?
北川中学
我从北京来北川
恰逢自己的四十一岁生日
不惑之后,又迷惑了。更迷惑了
面对遍地瓦砾,能说什么?
北川中学,我的思想甚至无法
从你这里毕业
模仿屈原问天是没有意义的。天地无言
转过头来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问你:能告诉我悲剧怎么发生的?
也许你同样想问我:为何总要面临
这不得不看的悲剧?屈原的后裔
没法回避这没完没了的问题……
我的心再也骄傲不起来:它必须降半旗
必须向人间的冷暖看齐
请允许我默哀三分钟吧
做个弄不懂自己的诗人是可耻的
我宁愿作为普通人,选择三分钟的沉默
别抒情了,抒情的声音难以打破
废墟上的沉默,而且显得格外刺耳
偌大的校园,只有一根旗杆未倒
诗人啊你的脊柱,应该向那旗杆学习
遗憾与满足
北川中学马路对面
遇见一位坐在帐篷门口晒太阳的老奶奶
和一对正玩耍的小兄弟
哥哥大概十二岁,弟弟只有七、八岁
我从车上准备捐献的物资里
找出两只新书包,递过去
突如其来的礼物使哥俩惊呆了
茫然地接过去,面对我的问候
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我只是问问“读几年级了”
“学校什么时候复课”之类
拍拍他们的肩膀,我转身离开
听见刚反应过来的弟弟,怯生生地
喊了一声——“谢谢叔叔!”
值得谢吗?我努力想做一个称职的叔叔
可惜带来的礼物太微薄
车开了,从后车窗望见小哥哥
把自己的那只书包放进帐篷里的床上
跟老奶奶打声招呼,然后扶着
紧抱住书包的弟弟,向远处走去
原来他们并不是老奶奶的孙子
恰巧在老奶奶家门口玩耍
接到从天而降的礼物
哥哥觉得有必要给老奶奶留下一半
(也许转送给老奶奶未在家的孙子)
其实他也跟弟弟一样
热爱这种花花绿绿的新书包
可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处理事情
看着弟弟拥有书包的高兴劲儿
他已经很满足了,虽然自己空着手
车越开越远,我越来越后悔
没有把礼物多预备一份
没有把新书包多留下一只
或许,我原本可以使这哥俩今晚的梦
做得更美一些的?原本可以使自己
今晚的梦,做得更美一些的?
绵阳九洲体育馆
此刻,奥运会的主会场也不如你
更有吸引力。通过电视屏幕
全中国的目光投向你那里
你已提前变成鸟巢,容纳着成千上万
无枝可栖的鸟
我围着原本辉煌的建筑,绕场一周
却看见荒凉:屋檐下、廊柱间,打满地铺
(奥运会也不该有这么多垫上运动?)
男女老幼,只能以一副铺盖卷为家
席地而坐、而卧,沉默
就是他们的叹息
我不敢叹息。旁观者的叹息是廉价的
丝毫不能减轻当事人的痛苦:不信?
你就在这漂泊的甲板上住几天试试!
那个站在门前广场的北川男人
刚刚失去女儿与妻子,颤抖着手
擦燃火柴点烟:一簇最小的圣火
传递到他这里。“这一棒属于你了。你是我
见过的最悲伤的火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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