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　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现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著有诗集、长篇小说、散文集三十多部。其中《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别在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韩文版、英文版及繁体字版。

金陵春梦

　 　诗/洪　烛

梦回秦淮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李白《长干行》

没有比这更好的交通工具了!

在梦中，骑一匹借来的竹马

回到江南，寻找初恋的青涩

唉，又是梅雨季节

秦淮河的水，涨了还涨

把我的枕头都打湿了

从戴望舒的雨巷，走出

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打一把唐宋的油纸伞呢

还是摇动着明清的桃花扇?

我看不清楚。我骑一匹落伍的竹马

远远地在后面追赶

江山、美人，全部消失的时候

我只好停住脚步，持一根竹竿

垂钓于醒来的秦淮河

我不是来钓鱼的，我是来

钓诗的。以李白或杜牧的名字

作为诱饵

我的手在抖，是因为

心在抖?还是因为

饥饿的记忆在咬钩?

乡愁是我的爱情。我的爱情

是一种乡愁

桃花扇

这把祖传的扇子

注定是属于秦淮河的。秦淮河畔的桃花

开得比别处要鲜艳一些

你咳在扇面上的血迹

是额外的一朵

风是没有骨头的，而你摇动的扇子

使风也有了骨头

这条河流的传说

注定与一个女人有关。扇子的正面与背面

分别是夜与昼、生与死、爱与恨

是此岸与彼岸。你的手却不得不

承担起这一切，于是夜色般低垂的长发

成了秦淮河的支流

水是没有骨头的，而你留下的影子

使水也有了骨头

你的扇子是风的骨头

你的影子是水的骨头，至于你的名字

是那一段历史的骨头

别人的花朵轻飘飘

你的花朵沉甸甸

秦淮河从我身体里流过

秦淮河从我身体里流过

我的身体是整座城市的轮廓

双臂如同桥梁，拥抱流水

脱在床边的鞋子，是不动声色的船只

睡眠是距离最短的泅渡

我始终停留在原地，可醒来的瞬间

却获得置身对岸的感觉

哦，白昼是山，黑夜是河

至于思念，是解释不清的沼泽

只需要占据一张床的位置，就可以

淋漓尽致地摊开梦想。我最清楚

哪儿是一个人的边疆

听不见桨声，看不见灯影

今夜，秦淮河

从一个游子的身体里流过

从异乡的地图上流过

流泪的你
雨，一半下在墙这边
一半下在墙那边
墙不是分界线
　　
雨，一半下在窗外
一半下在室内
玻璃也挡不住
　　
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伞
即使有伞，也无用
伞里伞外，都在下雨。分别下着两场
不同的雨
　　
你躲到哪里，雨
就追到哪里。这恐怕就是宿命吧
你无法逃避身体里的雨，虽然它
很像影子，或影子的影子
　　　　　　　　
你梦见了雨的一半。我是另一半
我在远处梦见流泪的你：你的睡衣
湿漉漉的，已变成了雨衣

蝴蝶



一片树叶停留在半空中
既不落下，又不升得更高
它是如何克服自己的体重?
虽然脱离了那棵树，可并不孤独
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没有做
　　　　
一片落叶停留在半空中
附近找不到第二片树叶
乃至枝条之类。它长出来之后
那棵树就消失了，可它并不孤独
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它没有长在一棵树上，而是长在了
另一个地方，长在空气中
甚至比其他已消失的树叶还漂亮!
它一点点地变成它自己……

死于春天



所有在春天开的花
都将死于春天。对于它们而言
不存在另外三个季节，或周期性的诗人
更不存在所谓的回忆
　　
已经开过一次花了，再开的话
就是复制。复制自己跟剽窃别人
同样可耻，我宁愿自己的第一次
就是最后一次
　　
当然，好日子还没有过去
我还没有凋零。我与亡灵的区别在于
还没有解除肉体的雇佣关系
但我写下的诗篇已弥漫着遗书的气息
　　
别光顾着看我的脸，没什么好看的
你若追求永恒，最好看月亮去吧
虽然月亮背面，肯定有一点点脏
有一点点痒，有一点点不得不忍住的东西

向上帝靠拢

怎样做一个称职的旁观者
而不急于加入
正在进行的交谈之中
　　
怎样让交谈者忽略你的存在
却忽略不了在他们的交谈之外
持续的沉默
　　
怎样让他们成为你的配角
让热火朝天的场面成为背景
证明你的缺席
　　
怎样提前抵达
而又先于他们消失
　　
怎样向上帝靠拢，做一个
称职的旁观者，却又使他们的话题
围绕你而展开
　　
怎样做到被攻击时不愤怒
被赞扬时不脸红?怎样让他们
记住你之后又忘掉你呢，像对待一位
已相隔一个时代的明星
　　
关键的问题在于：怎样忘掉你自己呢
把世界当成一团乱麻，把自己当成空气
是需要涵养的

所谓原罪



不就是一朵花
一个果子、一片树叶嘛
别搞得太复杂了
花就是让人爱的，果子就是让人吃的
树叶就是让人看的
　　
不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嘛
别搞得太复杂了
　　
不就是一条多嘴的蛇嘛
哪算什么教唆犯
　　
不就是一座花园嘛
管它主人是谁呢，别搞得
太复杂了。没有天堂
也没有地狱
　　
不就是一个太简单的错误嘛
可以原谅!别搞得太复杂了
又有谁是正确的呢?

写给一位自杀的诗人



我没有看见那张
隐蔽性极强的蛛网。我只看见了
悬空的蛾子僵硬的尸体
它肯定被什么给粘住了!否则为何
既不飞走，又不落下?
　　
当然，也有可能所有的悬念都是多余的
因为谁也无法编织出无限透明的网
那么只能说明：空气也会杀人!
这只无辜的昆虫，被虚无捕获了
并且制作成足以证明
虚无确实存在的标本

另类的山水诗
山，映在水中，就像从水底长出来的
另一座山。喜欢倒立，时间长了
骨头稍微显得有点酥软，而且拚命地
想跟岸上的伙伴融为一体。它知不知道
自己长在别人的根上!
　　
水是透明的，水里的山
也是透明的。我还是第一次透过一座山
望见别的景物，譬如一条鱼
从山的背面向我迎面游来。它能穿过石头?
　　
水是轻的，水里的山也是轻的
似乎用一只木桶就能随手拎走。它简直
没有增加额外的重量
　　
站在水边的我，也映入水中了
甚至还在水中爬山，一点都不费力气
我不会游泳，可我
一点也不怕淹死
　　
我该如何面对：这个从水底
长出来的人?这个一点都不显得多余的
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