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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3]
洪烛
■回
为了不再用马蹄耕耘,他们把刀剑
铸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个遍
他们往大地的伤口里种下星星
不同类型的星星经历殒落与掩埋之后
长出小麦、棉花、葡萄
还有叫着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从下一代开始,真正成为有根的民族
遥远的马背变成群山,记载着搬家的历史
闪电掠过,唤起他们对马鞭的回忆
想不到自己在梦境中,走了那么远的路——
从鄂尔浑河到塔里木河,中间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丢了多少马匹……
从此在自己命名的故乡,创造语言
也创造神秘的血统,成为星星的后裔
和我同一天出生的黑骏马
我喝过它的母亲的奶
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它就衰老了。为什么老得这样快?
跟我一起长大的黑骏马
我们分别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
当我还在原地的时候
它就跑掉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陪我四处流浪的黑骏马
走了太多的弯路,伤痕累累
当我仍然活着的时候
它就死去了。为什么要忘掉我?
它衰老了,我可以照顾它
它跑掉了,我还在等着它
可它怎么也不该死去呀
它忘掉我了,我却忘不掉它
谁能从茫茫黑夜里牵出一匹黑马
顺便也找回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我
也许背叛我的并不是黑骏马
是我这个俗人,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它
我活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牧人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迎着落日,身后投下长长的倒影
路太远了,他看不见自己的家,只看见落日
我看不见落日被他挡住的那一部分
只看见他,和他的马
这是黄昏,太阳也低下头,接他回家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马不仅驮着他
还驮着大半个太阳。够重的吧?
就这样目送他一点点变小、消失
莫非他的家安在太阳的里面?
更大的可能:太阳的家与他家在同一个地方
彼此都在赶路,看谁先到达
如果他走得快一点,太阳就落得慢一点
如果他慢一点,太阳就不愿等他了……
在草原上我迷失方向
我用不着弄清方向,东西南北都一样
四面八方都是青草,和流浪的马
流浪的人也一样,用不着弄清方向
在草原上迷路,不会感到迷惘
路标是多余的。因为我原本就没有任何目的
无论我出现在哪里,都构成草原的中心
流浪是最舒服的事情,路永远也走不完
迷路,也不能算是错误
没准正是如此才能遇见原本不属于我的事物
譬如现在,巴里坤湖畔的这户哈萨克人家
给一个陌生人端来手抓羊肉和马奶酒
把最靠近炉火的那块地毯让给他……
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尽快地忘掉自己
是个客人。仿佛这构成他们天生的职责?
牵着马去巴里坤湖饮水,等于领它去找
另一匹马。免得它老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见我们走近了,另一匹马出现在水中
姿态优雅地低垂下脑袋
仿佛要辨认来人的长相。它好开心哟!
跟我的马一样,它也有着自己的主人
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
此刻,他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手握缰绳
向别人炫耀自己有一匹多么漂亮的马
其实哪里还有更多的人?在这荒凉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满足了彼此的虚荣心……
鹰越飞越高,身上有一点痒
它要用脊背去蹭天空
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只是蹭掉了
一片小小的羽毛
在塔什库尔干,这片羽毛被我捡到
撩拨得我心里有一点痒
我要用手中的笔,蹭一蹭空白的纸
这张白纸呀,其实比天空还要虚无
我把手伸进虚无里了
为了把一首诗抓住——
“塔什库尔干,它属于你了!”
驼背,是我爬过的最矮的峰
为了迎接我,这匹骆驼还谦卑地蹲下
当它重新站起,我成为两座驼峰间
新长出的一座,抚弄驼毛如同抚摸野草
这时我应该蓬头垢面,应该心乱如麻
才能跟胯下这片荒凉的高原融为一体
驼峰,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山峰
而我是最没有成就感的登山者
怎么办呢,为自己命名吧:我是第三座驼峰
——驼峰,是另外两个我……
“在城市里你只是个凡人,到沙漠来吧
一举成为驼背上的主峰……”
没有任何人相信
我是成吉思汗的遗腹子
在一个取消了汗位的时代出生
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早晨醒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他的血缘是我继承的最大一笔遗产
奎屯山,西征的部队誓师的地方
我形单影只地再一次出发了
我不是孤儿,我的诗篇向全世界宣布
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
他没有领养我,而是我认领了他!
他虽然已死去,草原还活着
草原是母亲,把我扶上战马——
“找你的父亲去吧……”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用笔来完成他的刀剑无法做到的事情
给成吉思汗牵过马的人
仍然活在我们中间
他牵着另一匹马
站在收费的围栏边
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
或者只是在原地,照一张像
他并不知道自己
曾伴随伟大的可汗西征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博尔塔拉草原
养马,并且繁衍后代……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短暂地
恢复了血液里的记忆
轻轻摇了摇头,他又全忘记了
是的,一个牧马人完全有理由
把历史当成幻觉!
“我爱这辽阔……”这是来到新疆后的
第一句话,写在当天的日记里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说
当时我被空投在乌鲁木齐机场
下意识地丢下行李,张开双臂——
为了免得被安检人员误认为疯子
只好把一声呐喊像润喉片一样悄悄含着
它概括了多种多样的爱:对于夕阳
对于地平线,对于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我爱这辽阔,同时接受它所带来的空虚
使个体的人显得渺小,仿佛要垮掉
又在一瞬间无限地扩张了他的胸襟
并且再也无法收回
我爱这辽阔,也爱被辽阔改变了的自己
欢呼吧,为内心震撼后建立的新政权!
没有旅行社的年代
你开始一次著名的自助旅行
一匹白马成为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代替了你的下半身,“用整个身体
进行形而上的思考吧”,你在马背念经
把挑夫、伙夫、马夫全收为徒弟
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其实是在
鼓励自己:“这是去为神搬家
驼队驮回的经卷,都是神的家具……”
你是丝绸之路上走过的第一个
不会做生意的人,在西域三十六国
受到热烈欢迎
唐僧,你沾到了所从属的那个王朝的光
而你的团队也构成它最小的支流
滋润沙漠、戈壁、火焰山……
(作为诗人,我也沾到唐朝的光
在你取经的路上,我继续寻诗)
天竺国是你走得最远的一门亲戚
那里有你信奉的神的故乡
(我则倍感迷惘:我的诗神,住在哪里?)
该回头了
长安城里,一群大雁,远远召唤你
它们已凭借想象,在一座尚未建造的高塔
预先分配到各自的福利房
快要等不及了!
把地图拿过来
我指给你看:阿尔泰山是我去过的
最远的地方。先坐飞机,换乘汽车
好像还骑过马,回到古代
山顶有积雪,我的帽檐上也有
山脚有草原
我在无边的草原无望地爱上一位
哈萨克姑娘,她的眼睛能把人淹死……
赛里木湖畔,大口大口喝酒、喝西北风
然后醉了,像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昏迷不醒
我的口袋里装满沙子
三天三夜的晕眩,总算恢复成原先的自己
让我再去一次,还是会迷路
草原拥抱着沙漠,沙漠拥抱着绿洲
绿洲拥抱着心乱如麻的我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的是风
风又会去拥抱谁?
西北偏北,偏北一点点,草青了又黄
花开了又谢,沙尘暴更偏激
我对她的爱,也是一种偏爱!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骑手的马
就是多余的
眼睁睁看着远处的马群
有人爱,有人疼,有人喂养
感到加倍地孤独。它是草原上
忽略不计的一个零头,影子般活着
却逐渐认清了自我
一个找不到自己的马的骑手
就是多余的
只能在楼群之间
在水泥马路上,蹒跚而行
用靴子上钉的鞋钉
来想像马蹄铁溅起的火星
斑马线险些把他绊倒
“他总是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生错了地方。想飞啊,可惜没翅膀……”
一匹多余的马和一个多余的骑手
注定不可能会合。是命运在阻挠?
否则它将失去最后的野性
而他,也唱不出那么忧伤的歌了……
就在举起望远镜的这一瞬间
失控的雪山向我冲来,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撞到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身体躲闪开了,眼睛
还是被撞得隐隐作痛
泪水流了下来
它应该呼啸着的,可我听不见风声
莫非它的速度已超过声音的速度?
玻璃镜片里发生了一场雪崩
它在一刹那敞开怀抱……
“博格达即使扎根原地,在望远镜里
也有一种冲击力
我被十公里以外的一座雪山打垮!”
赛里木湖使我觉得来到水边的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他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
他的鞋子很脏,脸却很干净
那是刚刚洗过的,差点把
水里的朝霞也同时掬起来了
在赛里木湖洗一把脸
我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让别人老去吧,反正我
正在变得年轻……
在哈纳斯湖畔,遇见一个图瓦人
问我是否看到他跑丢了的马
他用手势比划出马的形状
又说它是枣红色的
然后充满期待地凝视我
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它的下落
他急得想哭的样子
使我有点责怪那匹马了
不该这样伤害它的主人……
纯粹为了安慰一下他
我说我看见了,随手指指
走来的方向,那里有大片苜蓿生长
看着他转忧为喜向奎屯山那边跑去
直到今天,我都在问自己
是否应该对他撒这个谎?
是否应该,给他一点希望?
猜猜这首诗是写给谁的:“你的王冠
正在融化。你惊呆了,甚至无法伸出手
来扶正它。白发,在一夜之间返青……”
当然,一切刚刚开始
可收信人已经感到热了
脱去一件衣裳,又一件衣裳
直至把绣花的背心露出来
绣出的花,跟真的一样,找不到针线的痕迹
——它就是真的!
“你愿意用一顶王冠,换我手中的这朵花吗?
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带给你更多……”
猜猜这首诗是谁写的?春天,只能是春天!
作为邮差,我已经准备好了
把笨重的雪橇,换成带轮子的马车
为了使辙印显得更为清晰……
你是刀郎,我是夜郎
你热爱白天,我喜欢夜晚
我来自稻花香的古夜郎国
到你的龟兹国比试彼此的乐器
不要告诉你的臣民
坐在你对面的是另一位国王
就当作失散已久的兄弟
正在回忆对方身上的胎记
“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
知道我的这个秘密……”
“如果你愿意——
就把我当成遗忘了的自己……”
她在叶城县当小学教师,会汉语
星期天去喀什,在东门大巴扎遇见那人
那人向她微笑、点头
出于礼貌,她也点头、微笑
那人上前自我介绍,说是从北京飞来的
(好像真的长有翅膀,好像看见她才开始降落)
又打听她的名字。她告诉他了
那人掏出纸和笔,请求她
写下通信地址和电话。她写下了
那人让同伴拿出照相机
要跟她合影。她也没有拒绝
(心里想:“我也不是明星……”)
那人一个劲地说谢谢,像经受了女王的接见
然后她就告别,继续逛街
把刚刚记住的那人又给忘掉了
她遇见的那人就是我。目送她消失
我向同行的李自国抖抖手上的字条——
“诗人多像乞丐,可还是把美的住址
给打听到了!”美可以忘掉我,而我
怎么能忘掉美呢?
看过库尔勒的棉花
又看库车的棉花
到了阿克苏
还是没完没了的棉花
新疆哪来这么多棉花
天上,地下
这么多棉花
长的一个模样
有些采摘下来
用货车运往内地
卖个好价钱
有些则直接被风
吹过去了……
天马成了历史的一只冷板凳
好久没有人坐过了
我来到昔日大宛国的地界
左顾右盼
如果真有一匹天马出现
患有恐高症的我,是否敢试试?
天马流浪于草原深处
等待一个骑马的人
只有相遇的那一瞬间
它才可能长出并不存在的翅膀
在此之前它甚至不知道自己
还有那样的本事!“骑一匹天马
到天上去,它的速度比我的心跳慢半拍
不,那是因为我的心
跳得比平常快了一些……”
星星多了显得拥挤
星星多了我就数不过来
星星多了,越来越多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星星多了就会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都是瞎了眼的星星
戈壁滩上布满陨石
布满星星的尸体
“你有勇气吗?在闪耀之后
做一颗准备摔死的星星……”
我在问谁?我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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