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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

(2008-01-27 17:3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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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录

城市印象

文化

 

洪烛长诗《西域》完整版[3]

洪烛  

■回  
为了不再用马蹄耕耘,他们把刀剑
铸成了犁,又用犁把土地翻了个遍
他们往大地的伤口里种下星星
不同类型的星星经历殒落与掩埋之后
长出小麦、棉花、葡萄
还有叫着不同名字的孩子的眼睛
从下一代开始,真正成为有根的民族
遥远的马背变成群山,记载着搬家的历史
闪电掠过,唤起他们对马鞭的回忆
想不到自己在梦境中,走了那么远的路——
从鄂尔浑河到塔里木河,中间有
沙漠、雪山、戈壁,跑丢了多少马匹……
从此在自己命名的故乡,创造语言
也创造神秘的血统,成为星星的后裔

 ■听蒙古歌谣《黑骏马》
和我同一天出生的黑骏马
我喝过它的母亲的奶
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
它就衰老了。为什么老得这样快?

跟我一起长大的黑骏马
我们分别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家
当我还在原地的时候
它就跑掉了。为什么不等等我?

陪我四处流浪的黑骏马
走了太多的弯路,伤痕累累
当我仍然活着的时候
它就死去了。为什么要忘掉我?

它衰老了,我可以照顾它
它跑掉了,我还在等着它
可它怎么也不该死去呀
它忘掉我了,我却忘不掉它

谁能从茫茫黑夜里牵出一匹黑马
顺便也找回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我
也许背叛我的并不是黑骏马
是我这个俗人,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它
我活得越来越不像话了……

 ■牧  
牧人骑马走在回家的路上
迎着落日,身后投下长长的倒影
路太远了,他看不见自己的家,只看见落日
我看不见落日被他挡住的那一部分
只看见他,和他的马
这是黄昏,太阳也低下头,接他回家
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马不仅驮着他
还驮着大半个太阳。够重的吧?
就这样目送他一点点变小、消失
莫非他的家安在太阳的里面?
更大的可能:太阳的家与他家在同一个地方
彼此都在赶路,看谁先到达
如果他走得快一点,太阳就落得慢一点
如果他慢一点,太阳就不愿等他了……

 ■迷路的收获
在草原上我迷失方向
我用不着弄清方向,东西南北都一样
四面八方都是青草,和流浪的马
流浪的人也一样,用不着弄清方向
在草原上迷路,不会感到迷惘
路标是多余的。因为我原本就没有任何目的
无论我出现在哪里,都构成草原的中心
流浪是最舒服的事情,路永远也走不完
迷路,也不能算是错误
没准正是如此才能遇见原本不属于我的事物
譬如现在,巴里坤湖畔的这户哈萨克人家
给一个陌生人端来手抓羊肉和马奶酒
把最靠近炉火的那块地毯让给他……
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尽快地忘掉自己
是个客人。仿佛这构成他们天生的职责?

 ■巴里坤湖的孤独
牵着马去巴里坤湖饮水,等于领它去找
另一匹马。免得它老觉得自己是孤独的
见我们走近了,另一匹马出现在水中
姿态优雅地低垂下脑袋
仿佛要辨认来人的长相。它好开心哟!
跟我的马一样,它也有着自己的主人
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
此刻,他和我做着同样的事情:手握缰绳
向别人炫耀自己有一匹多么漂亮的马
其实哪里还有更多的人?在这荒凉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满足了彼此的虚荣心……

 ■献给塔什库尔干的小诗
鹰越飞越高,身上有一点痒
它要用脊背去蹭天空
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只是蹭掉了
一片小小的羽毛
在塔什库尔干,这片羽毛被我捡到
撩拨得我心里有一点痒
我要用手中的笔,蹭一蹭空白的纸
这张白纸呀,其实比天空还要虚无
我把手伸进虚无里了
为了把一首诗抓住——
“塔什库尔干,它属于你了!”

 ■驼背上的主峰
驼背,是我爬过的最矮的峰
为了迎接我,这匹骆驼还谦卑地蹲下
当它重新站起,我成为两座驼峰间
新长出的一座,抚弄驼毛如同抚摸野草
这时我应该蓬头垢面,应该心乱如麻
才能跟胯下这片荒凉的高原融为一体
驼峰,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山峰
而我是最没有成就感的登山者
怎么办呢,为自己命名吧:我是第三座驼峰
——驼峰,是另外两个我……
“在城市里你只是个凡人,到沙漠来吧
一举成为驼背上的主峰……”

 ■阿勒泰的蒙古族诗人
没有任何人相信
我是成吉思汗的遗腹子
在一个取消了汗位的时代出生
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早晨醒来,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另一个人
他的血缘是我继承的最大一笔遗产
奎屯山,西征的部队誓师的地方
我形单影只地再一次出发了
我不是孤儿,我的诗篇向全世界宣布
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
他没有领养我,而是我认领了他!
他虽然已死去,草原还活着
草原是母亲,把我扶上战马——
“找你的父亲去吧……”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要用笔来完成他的刀剑无法做到的事情

 ■吐尔扈特部落的牧马人
给成吉思汗牵过马的人
仍然活在我们中间
他牵着另一匹马
站在收费的围栏边
等待我跨上去,逛一圈
或者只是在原地,照一张像
他并不知道自己
曾伴随伟大的可汗西征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博尔塔拉草原
养马,并且繁衍后代……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短暂地
恢复了血液里的记忆
轻轻摇了摇头,他又全忘记了
是的,一个牧马人完全有理由
把历史当成幻觉!

 ■我爱这辽阔……
“我爱这辽阔……”这是来到新疆后的
第一句话,写在当天的日记里
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说
当时我被空投在乌鲁木齐机场
下意识地丢下行李,张开双臂——
为了免得被安检人员误认为疯子
只好把一声呐喊像润喉片一样悄悄含着
它概括了多种多样的爱:对于夕阳
对于地平线,对于已知和未知的一切……
我爱这辽阔,同时接受它所带来的空虚
使个体的人显得渺小,仿佛要垮掉
又在一瞬间无限地扩张了他的胸襟
并且再也无法收回
我爱这辽阔,也爱被辽阔改变了的自己
欢呼吧,为内心震撼后建立的新政权!

 ■西游记
没有旅行社的年代
你开始一次著名的自助旅行
一匹白马成为最原始的交通工具
代替了你的下半身,“用整个身体
进行形而上的思考吧”,你在马背念经
把挑夫、伙夫、马夫全收为徒弟
鼓励他们坚持下去,其实是在
鼓励自己:“这是去为神搬家
驼队驮回的经卷,都是神的家具……”
你是丝绸之路上走过的第一个
不会做生意的人,在西域三十六国
受到热烈欢迎
唐僧,你沾到了所从属的那个王朝的光
而你的团队也构成它最小的支流
滋润沙漠、戈壁、火焰山……
(作为诗人,我也沾到唐朝的光
在你取经的路上,我继续寻诗)
天竺国是你走得最远的一门亲戚
那里有你信奉的神的故乡
(我则倍感迷惘:我的诗神,住在哪里?)
该回头了
长安城里,一群大雁,远远召唤你
它们已凭借想象,在一座尚未建造的高塔
预先分配到各自的福利房
快要等不及了!

 ■西北偏北
把地图拿过来
我指给你看:阿尔泰山是我去过的
最远的地方。先坐飞机,换乘汽车
好像还骑过马,回到古代
山顶有积雪,我的帽檐上也有
山脚有草原
我在无边的草原无望地爱上一位
哈萨克姑娘,她的眼睛能把人淹死……
赛里木湖畔,大口大口喝酒、喝西北风
然后醉了,像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昏迷不醒
我的口袋里装满沙子
三天三夜的晕眩,总算恢复成原先的自己
让我再去一次,还是会迷路
草原拥抱着沙漠,沙漠拥抱着绿洲
绿洲拥抱着心乱如麻的我
我张开双臂,拥抱着的是风
风又会去拥抱谁?
西北偏北,偏北一点点,草青了又黄
花开了又谢,沙尘暴更偏激
我对她的爱,也是一种偏爱!

 ■多余的诗人
一匹找不到自己的骑手的马
就是多余的
眼睁睁看着远处的马群
有人爱,有人疼,有人喂养
感到加倍地孤独。它是草原上
忽略不计的一个零头,影子般活着
却逐渐认清了自我

一个找不到自己的马的骑手
就是多余的
只能在楼群之间
在水泥马路上,蹒跚而行
用靴子上钉的鞋钉
来想像马蹄铁溅起的火星
斑马线险些把他绊倒
“他总是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
生错了地方。想飞啊,可惜没翅膀……”

一匹多余的马和一个多余的骑手
注定不可能会合。是命运在阻挠?
否则它将失去最后的野性
而他,也唱不出那么忧伤的歌了……

 ■望远镜里的博格达
就在举起望远镜的这一瞬间
失控的雪山向我冲来,越来越近
马上就要撞到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身体躲闪开了,眼睛
还是被撞得隐隐作痛
泪水流了下来
它应该呼啸着的,可我听不见风声
莫非它的速度已超过声音的速度?
玻璃镜片里发生了一场雪崩
它在一刹那敞开怀抱……
“博格达即使扎根原地,在望远镜里
也有一种冲击力
我被十公里以外的一座雪山打垮!”

 ■赛里木湖
赛里木湖使我觉得来到水边的
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他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
他的鞋子很脏,脸却很干净
那是刚刚洗过的,差点把
水里的朝霞也同时掬起来了
在赛里木湖洗一把脸
我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让别人老去吧,反正我
正在变得年轻……

 ■寂寞的哈纳斯湖
在哈纳斯湖畔,遇见一个图瓦人
问我是否看到他跑丢了的马
他用手势比划出马的形状
又说它是枣红色的
然后充满期待地凝视我
想从我的眼睛里找到它的下落
他急得想哭的样子
使我有点责怪那匹马了
不该这样伤害它的主人……
纯粹为了安慰一下他
我说我看见了,随手指指
走来的方向,那里有大片苜蓿生长
看着他转忧为喜向奎屯山那边跑去
直到今天,我都在问自己
是否应该对他撒这个谎?
是否应该,给他一点希望?

 ■写给名叫博格达的雪山
猜猜这首诗是写给谁的:“你的王冠
正在融化。你惊呆了,甚至无法伸出手
来扶正它。白发,在一夜之间返青……”
当然,一切刚刚开始
可收信人已经感到热了
脱去一件衣裳,又一件衣裳
直至把绣花的背心露出来
绣出的花,跟真的一样,找不到针线的痕迹
——它就是真的!
“你愿意用一顶王冠,换我手中的这朵花吗?
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带给你更多……”
猜猜这首诗是谁写的?春天,只能是春天!
作为邮差,我已经准备好了
把笨重的雪橇,换成带轮子的马车
为了使辙印显得更为清晰……

 ■致刀郎
你是刀郎,我是夜郎
你热爱白天,我喜欢夜晚
我来自稻花香的古夜郎国
到你的龟兹国比试彼此的乐器
不要告诉你的臣民
坐在你对面的是另一位国王
就当作失散已久的兄弟
正在回忆对方身上的胎记
“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
知道我的这个秘密……”
“如果你愿意——
就把我当成遗忘了的自己……”

 ■有个叫迪拉热?玉苏甫的姑娘
她在叶城县当小学教师,会汉语
星期天去喀什,在东门大巴扎遇见那人
那人向她微笑、点头
出于礼貌,她也点头、微笑
那人上前自我介绍,说是从北京飞来的
(好像真的长有翅膀,好像看见她才开始降落)
又打听她的名字。她告诉他了
那人掏出纸和笔,请求她
写下通信地址和电话。她写下了
那人让同伴拿出照相机
要跟她合影。她也没有拒绝
(心里想:“我也不是明星……”)
那人一个劲地说谢谢,像经受了女王的接见
然后她就告别,继续逛街
把刚刚记住的那人又给忘掉了

她遇见的那人就是我。目送她消失
我向同行的李自国抖抖手上的字条——
“诗人多像乞丐,可还是把美的住址
给打听到了!”美可以忘掉我,而我
怎么能忘掉美呢?

 ■新疆的棉花
看过库尔勒的棉花
又看库车的棉花
到了阿克苏
还是没完没了的棉花
新疆哪来这么多棉花
天上,地下
这么多棉花
长的一个模样
有些采摘下来
用货车运往内地
卖个好价钱
有些则直接被风
吹过去了……

 ■天  
天马成了历史的一只冷板凳
好久没有人坐过了

我来到昔日大宛国的地界
左顾右盼
如果真有一匹天马出现
患有恐高症的我,是否敢试试?

天马流浪于草原深处
等待一个骑马的人
只有相遇的那一瞬间
它才可能长出并不存在的翅膀
在此之前它甚至不知道自己
还有那样的本事!“骑一匹天马
到天上去,它的速度比我的心跳慢半拍
不,那是因为我的心
跳得比平常快了一些……”

 ■在戈壁滩望星空
星星多了显得拥挤
星星多了我就数不过来
星星多了,越来越多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星星多了就会掉下来
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都是瞎了眼的星星
戈壁滩上布满陨石
布满星星的尸体

“你有勇气吗?在闪耀之后
做一颗准备摔死的星星……”
我在问谁?我在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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