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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烛最新大型组诗《西域》(五)

(2006-11-21 18:43:01)
■ 与阿图什的麦迪娜合影

你只有一件好衣服,虽然它
还是缺了一颗钮扣
穿上它赶集,你显得更美了
这种美有着令人心酸的
小小缺憾:你也同样缺少一颗
引领你走向大世界的星辰
小地方的美人,在我的照片上
笑着——很遗憾
我只能带走你的影子

我无力摘下星辰送给你,只是伤感地
给你寄去一颗崭新的钮扣

但愿它能圆你一个微型的梦!

    ■ 戈壁

1、
戈壁滩是纯天然的废墟。从来不曾
被谁拥有过,却充满遗弃的痕迹
大大小小的砾石,造型各异
仿佛经历过刻意的打磨

一个人来到这里,注定感到
震惊:就像另一个人刚离开这里

我无法相信这是一块处女地

2、
至少需要十万年。海水被缓慢吸走
裸露出海底,成为新的陆地
我在戈壁滩上东奔西走
找搁浅的鱼,或鱼的骨头,或鱼化石
找那片消失的海洋
却什么也没找到

只找到当年沉积在水底的砂砾
沉默且顽固。它们是石头本身的化石

形成的过程,肯定比
鱼变成化石要长久
3、
用石头作敲门砖,敲石头的门
石头的建筑崩溃了
造成石头的废墟
走在石头中间,我的身体
是软的,心却变硬……

八百里天山山脉,群峰相连
但肯定少了一座——因为内在的爆破
碎裂成砂砾遍地的戈壁

    ■ 喀什的星星

天空降临到葡萄架的高度
只要伸直手臂,就可以采摘到
那些甜蜜、饱含水分的星星
白天是太阳系,夜晚是银河系
喀什的星星,一串又一串地悬挂
原本这么的小!还有着更小的核
陨石一样唾弃在地面

此刻,指尖的这一颗,闪闪发光
它即将通过我的嘴唇、口腔、肠胃
成为迷失在夜色里的流星……
我的身体因之而变得透明

还有比星星更甜的水果吗?
还有比葡萄更亮的星星吗?
生活在新疆的人是幸福的,他们
是吃星星长大的

    ■ 阿依达

1、
从来就没有最美的女人
最美的女人在月亮上
月亮上的女人用她的影子
和我谈一场精神恋爱
阿依达,你离我很近,又很远
请望着我,笑一下!

阿依达,我不敢说你是最美的女人
却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比你更美?

在这个无人称王的时代,你照样
如期诞生了,成为孤单的王后
所有人(包括我)都只能远距离地
爱着你,生怕迈近一步
就会失去……失去这千载难逢的
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影子
2、
这张脸,用花朵来比喻太俗!
即使玫瑰、水仙、丁香之类的总和
也比不上阿依达的一张脸

看到阿依达的微笑,我想
这个世界哪怕没有花朵
也不显得荒凉

与阿依达相比,鲜花的美
是那么的傻——连眼睛都不会眨……

    ■ 听不懂的哭

在喀什的集贸市场
一个维吾尔妇人,坐在马路边哭
挎包散落几步以外
车辆和人群
只好绕开她走

她哭得那么伤心
不断地抹着泪
不断地用维语述说着什么
可惜我听不懂
其实她也不需要周围的人听懂
她是哭给她的神听的
她已忘记了周围还有人
直到哭累了
她才缓缓站起,收拾行囊
却顾不上掸去裙摆沾满的尘土……

有人猜测:她肯定是
逛市场时,丢了钱包

我更愿意相信,她失恋了
但这跟别人的猜测没什么两样
——她的心,被偷走了!

丢了心,比丢了钱包更令人悲伤

    ■ 英吉沙小刀:明月出天山

北斗七星,镶嵌在刀柄的七颗珍珠
握一下,我的掌心留下烙印
就这么使劲,把月牙
从乌云的刀鞘里拔出
它依旧那么亮、那么冷
只是有点卷刃

还有比天山更好的磨刀石吗?

没有仇恨的人也会热爱刀
热爱明月在巅峰磨刀霍霍的情景
月光四溅。我在瞬间
成为尚武的古人,梦里醒着
或者醒着做梦,直至夜色比纸还薄

月亮在磨刀,如同疲倦的铁匠
在酣睡中磨牙

当我把英吉沙的月亮系在腰间
它已变得像宠物一样乖巧

    ■ 汗血马

内心有一座小小的火山
难怪我总是这么热,这么热……
身体流的不是汗,也不是血
而是烧得正红的岩浆
从每一个毛孔里渗透出来
冷却、风干,使鬃毛纠结成旗帜
即使在飘扬之时也富有雕塑感

赁着高贵的血统,我不肯轻易
低下自己的头,除了吃草的时候
你以为我在流血,抚摸周身
也找不到我的伤口
这只能证明:我受的是内伤!
内心的火山也会遗传
我生了一匹小马。当它流汗
更像是一朵刚刚点燃的火苗
风,吹吧吹吧,却吹不灭……

端起高脚杯,那里面盛放的葡萄酒
是我的汗、我的血,还是我的泪?
每一滴泪珠都变成了琥珀
每一滴血、每一滴汗,都是
一生中的流星……

    ■ 在库车县选美

在库车县,我第一次想变成
一缕风,寻访所有维吾尔族姑娘
掀开她们的面纱——选美
选美女中的美女,选最美的女人
当然,我也想变成蜜蜂
在樱红的嘴唇上酿蜜;变成蝴蝶
追随香妃的呼吸而去……
可在美面前,这绝对是一种野心
会把梦中的女人惊醒
还是变成风好!放弃欲望
放弃人体、蝴蝶的翅膀、蜜蜂的刺
逐一寻访美丽的姑娘
而又不被发现……
变成一缕长眼睛的风,忘掉身体的
其它部分,甚至干脆忘掉自己
是谁?吹过来吹过去
纯粹只为了看一眼
看一眼,就很满足
值得用一生来细细地反刍

    ■ 裸体的沙漠

裸体的女人名叫塔克拉玛干
裸体的女人没有衣裳穿,甚至连夏娃
用来遮羞的那一枝绿叶都没有
惟一的装饰品就是胸前的乳房
习惯于风的抚摸,总是那么丰满
细腻光滑的肌肤,不亚于丝绸
使霓裳羽衣显得多余……
沉睡着的裸体女人,其实比醒着
还要性感,比穿上衣裳还要性感
我的身体和眼睛感到双重的焦渴
扑倒在她怀抱里,寻找那注定
找不到的泉眼,顶多在隐私部位
发现了几篷杂乱的芨芨草……
即使渴死在裸体女人身上,并不遗憾
遗憾的只是:有一个美梦
我无法唤醒,也无法分享
与裸体的沙漠相比,绿洲相当于时装模特
有着换不完的衣裳,却再也没有那个
女人一开始就做着的梦……

    ■ 清真寺的白玉兰

树开花了
树的影子,也会开花
开一些黯淡许多的花
两树花,分别在空中
与地面开着
一种是香的,一种不香
就像一个人和他的梦
他活了多久,他在自己的梦中
就活了多久

我站在一边,弯下腰去
不知采摘的是花的影子
还是影子开的花?

    ■ 波斯的礼物

在朋友家的客厅见到那只波斯猫
很难说得清:它是主人
还是另一个客人(只不过来得稍早点)?
然而它分明已忘却了血液里的故乡
它在明式红木家具间活蹦乱跳
累了,就缩在墙角的那一小块
陈旧的波斯地毯上,打了个盹
且不用猜测它梦见了什么
光是它一动不动的睡姿、闪烁的皮毛
颇像是原本就刺绣在
地毯的图案里……

它睡着了,地毯
却醒来了

    ■ 和田玉

它应该来自冰川期,甚至更为久远
它的体温应该在零度以下
而且拒绝融化
它甚至比冰还要冷,那种
让我感到烫手的冷……
就像一个混沌未开的梦
它对未来早已有想像,只是
等待着你的斧凿
它默默孕育着自己的想像,其实
是在孕育另一个自己
你所做的工作,不过是应和着它的召唤
凿去多余的部分,帮助它
获得第二次的诞生……
玉,永远是石头的私生子

      ■ 龟兹古乐

失传的龟兹古乐,在梦中神秘响起
——我恐怕算是惟一健在的倾听者
谜一样的旋律,依靠我的幻觉而幸存
它来自克孜尔石窟里飞天反弹的琵琶
那个化着浓妆的女子,一觉醒来
又恢复了体温。她想起早已遗弃了的功课
下意识地伸出麻木的手指
去触探冷却了的琴弦……
就像被电击一般,一段沉睡着的曲调
开始在飞天周身的血液里流动
直至弥漫库车县的夜空
我在做梦,可耳朵却醒着!
偌大的新疆,万籁俱寂,只剩下这一只
醒着的耳朵了

作为被唤醒的耳朵的主人,我要
替失传的音乐寻找到它的主人
今夜,只有我知道她住在哪里!
可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得
告诉你们……

    ■ 新疆的飞天

新疆的飞天,比敦煌的飞天还要漂亮
她是姐姐

她应该属于一个庞大而有影响的家庭
简直不像是画出来的。“古代的美女
能活到今天的,恐怕只剩下飞天了!”
那股汉唐的风,仍在掀动她的衣袖
反弹琵琶,一个高难度的标准动作
顿时暴露了她的身世,使我的视觉
比听觉获得更大的陶醉
我下意识地想抚摸她的裙裾
就像伸手去够一朵彩云……

她在空中飘啊飘,在原地飘啊飘
在一个本不该属于她的位置飘啊飘
回眸一笑,是在看我呢
还是在眺望那远在敦煌的妹妹?

“把青春浪费在颜料里,多么可惜!”
我不忍心看你的血肉逐渐融化进岩石
飞天,想嫁人吗?
只要你想,我就保证你可以
在人间安全降落……

    ■ 死火:克孜尔尕哈烽燧

最后一拨哨兵老去了
然而换防的人再也没有来
从敦煌到库车,长城名存实亡
只剩下孤单的烽火台,作为其延续……
凭着汉武帝的后裔的身份,我路过这里
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放羊的
那团古代的火熄灭之后
灰烬还在

可否这么理解:克孜尔尕哈烽燧
残存的几截木炭,颜色漆黑
已成为火的化石?或者说
是火的木乃伊?

    ■ 夜光杯

每一颗葡萄都是一杯酒
只不过小小的酒杯,不是玻璃做的
不是玉石做的,而是葡萄皮做的
在这隐秘的软杯子里,葡萄静静地
酝酿着自己的青春,直到红晕映上杯壁
对它来说,这是微型的宫殿
我的嘴唇,喜欢跟葡萄碰杯
每饮一口,都会抛下一只半透明的杯子
哦,一次性的杯子!
吃多了葡萄,我的身体
也变成一只可以酿酒的夜光杯
葡萄汁,成为窖藏在体内的混血的酒

    ■ 死去的古文字

一块新出土的木简上刻着卢祛文
是所有活着的人无法认识的

像失去谜底的谜,猜来猜去
越猜越费解。古文字已寻找到它的坟墓
但它仍然是有意义的
它的意义在于:凝聚着死者的记忆

那些记忆,已随同古老的文字一起死去
被千里黄沙所覆盖
很难说谁是谁的殉葬品

在尼雅遗址,我徒劳地阅读着
似乎不是古老的文字
而是文字的古尸

    ■ 达坂城风力发电站

我看见无数的风车在旷野上等人
是在等我呢,还是在等堂吉诃德?
它们挥舞着巨大的手臂
像在召唤:快来吧,快来吧
在真正的风景面前,我显得过于拘谨
除了浮想联翩,再也做不出
什么激情的动作
或许,我不是达坂城最期待的那类人?
这么多的风车,使旷野加倍地空旷
幸好,王洛宾的歌声从录音机里
响起了,他是一个会唱歌的
并且消失了很久的堂吉诃德……

    ■ 龟兹石窟壁画

从来没有过的,我看见了
另一个人的梦,也就等于看见了
那个做梦的人

我看见了在他梦中活着的禽兽、花草
也就相信:他本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梦。这是一个
活生生的人,他在继续做梦
以证明自己仍然活着

颜料在消褪,梦境日渐模糊
反弹琵琶的飞天,越来越感到无力
做不完这最后的慢动作……

从来没有过的,另一个人的梦
使我陶醉,接着又把我惊醒——
该走了;否则,呆的时间长了
我也将被这个具有无限能量的人梦见
成为壁画里的某个人物

    ■ 沉默的戈壁

沉默不是歌。可我擅长
把沉默唱出来——
用最慢、最慢的节拍,慢到了
仅比停止稍快一点点……
这是我比那些歌手更优秀的地方。
无师自通。
在中亚腹地,鸟兽无影无踪,
石头守口如瓶。明月高悬,
一个人的心事永远在孕育之中。
沉默,其实比任何歌都好听!

    ■ 巴音布鲁克草原

当我用手按住地图的这一块
掌心被草叶撩拨得痒痒的
如果继续捂紧这张纸,还能触摸到
马的鬃毛,但就是抓不牢
那根若有若无的缰绳
我实在舍不得松开手呀
生怕炊烟、牧歌、骑手愈来愈小的背影
会从指缝间溜走……
虽是夏季,天山的雪水汇成的河流
仍然有点儿冷,那种让我感到
烫手一样的冷。幸好勒勒车的辙痕里
开出的鲜花,是热呼呼的
牲畜成群的游牧部落,沿着我掌纹的趋向
逐水草而居。是否会把头顶的弯月
当成一个人剪得短短的指甲?
我无法判断:自己屏住呼吸捂住的
是一头羊呢,还是一朵云?
它们几乎具有相同的质感
巴音布鲁克草原,在新疆地图上
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抚摸了一千遍
也摸不够。我尝试着
跟草原的缩影肌肤相亲
风刮得越来越大了,哗哗作响
远方的我,被一张纸欺骗了
还是在用想像——欺骗着这张
快要揉皱的纸?

    ■ 楼兰

在沙漠下面,有一个睡美人
睡得那么沉。睫毛几乎无法眨动
乳房仿佛沙丘起伏
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能把地名
当作人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她的一个梦,比我一生的梦加起来
还要长,还要长一千倍
做梦其实挺累的。需不需要
休息一会儿?

临睡前刚搽过口红
睡去了,还在等待着
一个足以将其唤醒的吻

蒙着面纱的睡美人,睡着后
比醒着时更美。美暂时变成了永恒
为寻找她,我神情恍惚,失重般行走
几乎无法弄清:我是原来的我
还是她忽然梦见的某个人物?

    ■ 史诗里的英雄

史诗里的英雄不断成长
飞快地度过他的童年、青年、壮年……
那位真实的英雄,则逐渐
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见史诗里的自己会觉得陌生

史诗里的英雄,骑上另一匹马
挎上另一把刀,去战胜远方的宿敌
而他的敌人,似乎也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恐怕只有仇恨本身是相同的

英雄从一片草原出发,在纸上
找到另一片草原。纸做的草原
每翻一页,相当于一天,甚至一年……
他用本民族特有的文字装扮自己
以免被无关的人认出。他也经常
借别人的声音发言
他骄傲于自己有最多的模仿者

在死后,还可以再死,再死若干遍
当然,他还可以与自己的后代
同时降生。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有限的生命变得万能

史诗里的英雄活了,意味着
他的原型的彻底死去
我简直分不清:更爱哪一个?
或者,谁是谁的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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