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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很怀念月色撩人的外白渡桥。张爱玲小说里的男女主角,最适宜在桥上散步,展览西装领带与旗袍高跟鞋组合的花样年华。在他们心目中,这是一出东方的“魂断蓝桥”。我不禁要说点“损话”了:儿女情长的外白渡桥,能跟扬眉剑出鞘的卢沟桥相提并论吗每看见栏杆上立有数百只小石狮的卢沟桥,我就肃然起敬,想起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由此可见,京派文化与海派文化,绝对是两种风格。北京虽然没有风花雪月,但不算什么缺点。毕竟,它还有别的什么,来体现自己的价值。英雄本色嘛,也不是耍把式的,干嘛非要闹一些小花样、弄那么多西洋景写到此处,我要求自己尽量把语气放温和些,免得读者误以为这是一篇“强词夺理”的酷评呢。其实,我不过是拿这个话题,来磨炼自己的辩论水平。
还有,上海人总对巴罗克式的和平饭店津津乐道对于上海而言,这已算是“老字号”了,觉得那是外滩的门脸,而且里面的西餐与咖啡很正宗。北京的东长安街上,有个于1901年最初挂牌的北京饭店,可以抵挡一下。始创者是两位法国人,后转手给意大利人卢苏。1907年卢苏将产权卖给中法实业银行。又过10年后,中法实业银行将其扩建成七层高的法式红楼。东交民巷曾有大名鼎鼎的六国饭店今已不存,但北京饭店此时的规模已超越六国饭店,成为北京饭店业之翘楚。1949年被北京市军管会接管,1954年在旧楼以西建造一座八层大楼,1973年又在其东新建二十层高楼。
北京饭店接待过多少外国元首,我记不清楚了。肯定不会比上海的和平饭店少的。
我只知道,2002年2月22日,美国总统布什曾在北京感叹:“长城依旧,而中国却今非昔比。”他是第374位登上八达岭长城的外国元首。
于是我又找到一条“歪理”:不要笑话北京没有风花雪月,上海,有……长城吗
但事实上,上海人对于生活的质量与情调,还是充满优越感的。有点轻视北京人的落伍或慢半拍。我认识几位搞写作的“上海宝贝”,来北京,慕名去泡三里屯,说是很失望:“三里屯真是徒有虚名。酒吧的装潢太老土了,桌椅安排得也拥挤——一点情调都没有。如何叫人放松 ”她们唯一嘉许的是北京人的酒量:喝啤酒跟喝白开水似的。但我仍从中听出几分讽刺的味道。莫非是我多心了怕我觉得她们挑剔,她们声明下次我去上海,一定领我去衡山路一带泡吧,见识一下真正的酒吧应该是什么风格与档次。我只好讪讪地笑了,辩解道:要想了解真正的北京,不该来三里屯,应该去泡老舍茶馆。听一段京胡,顺便喝声彩呀,就能找到当大爷的感觉。
而这一切,对于北京来说,只是皮毛而已。北京的灵魂要深厚得多。不在这里,在别处。外地人逛北京,总是冲着星罗棋布的名胜古迹去的,故宫、十三陵、长城、颐和园等等,还玩不过来呢,哪有剩余的功夫去琢磨其他内容北京有的是老本可吃,至于是否有额外的风花雪月,并不重要,并不影响其本身的魅力。我无法从风花雪月的角度,来赞美北京。身在北京,我甚至都写不出风花雪月的文字与故事。
北京有风。但这是古风。战国末期著名的刺客荆轲咏诵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西汉的司马迁倾听着风吹过耳,加以评点:“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荆轲消失了,雄风犹存。北京的历史一直呈现风起云涌的局面。即使在现实中,北京的风也是豪放派上海的风相比之下简直是婉约派的小令。尤其春秋两季,不仅刮大风,还有飞沙走石的沙尘暴,还有横空掠过的西伯利亚寒流……
北京有花。譬如景山的牡丹,明代就独领风骚,甚至《明宫史》里都提及。还有颐和园的玉兰 “玉香海” ,系乾隆皇帝要求种下的。北京的花,堪称天子脚下的国色天香。但在北京,最受关注的不是花,而是香山的红叶。每年秋天,市民们爬香山,为了看红叶。红叶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明星。“霜叶红于二月花”这句诗,颇能体现北京人的审美趣味。北京人最欣赏的,还是不屈服的强者风范。
北京有雪。甚至进入李白的诗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在中国,还有什么地域,敢拿或能想到草席来比喻雪花 “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就变成笑话了。” 鲁迅语 上海纵然比广州稍强点,估计多为雨夹雪或零星小雪吧
北京有月。在北京,唯独月亮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北京有风、有花、有雪、有月,哪样都不缺。但还是没有风花雪月——臆造不出那种温柔缱绻的整体氛围。北京,硬件有余,软件不足。或者说得更平白点:雄心有余,柔情不足。它似乎天生就是一座缺乏柔情的城市。说惯了豪言壮语的大嗓门,不擅长讲述甜言蜜语。适合作报告、搞演说,却不适合谈恋爱。谈恋爱,需要一颗很细腻的心,以及轻柔的语调。
北京的历史上缺乏风花雪月,却充斥了逐鹿问鼎的金戈铁马、猎猎旌旗。这座古都的画外音,一般都属于铿锵激昂的洪钟大吕。偶尔哼几首卿卿我我的抒情小曲,也会“跑调”。所以,北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温柔富贵乡”。它富贵,却不够温柔。在这里找不到低斟浅酌的泡沫化的香槟,却随处可见狂饮的烈酒。
以北京烟熏火燎的往事下酒,我一醉方休。凛冽的大风,以及鹅毛大雪,落满我左右两边的肩头……
在火中,在水中,在荆棘丛中,我寻找着这座城市古老的灵魂。
(本文摘自《风流不见使人愁——北京的名人与往事》,洪烛著,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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