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理的认识“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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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儒家 |
区分”天赋”与”潜能”
要学孔子,前提是他可以学。圣人若是天生,凡人怎可能为尧舜,谁又能期勉自己”有为者亦若是”?好的哲学不会脱离经验,从我们的生活想想就知道,天赋是学不来的,但技术可以;能够培养技术臻向圆熟,进而开创自己的风格,是因为我们有潜在的能力。
学不来郎朗的音乐天才,不意味在弹琴的技法上无法与他并肩,不表示成不了乐坛卓越的艺术家。演奏的内在价值不在于炫技,是在于打动人心。要是不能响应胸中的灵魂,真诚地展现自己,又如何感动他人。更何况人因为流露真实而独特,何需与谁比较天赋,又有哪位匠人因着模仿而成为艺术家呢?(当然,善于模仿可以成为”模仿艺术家”。)
孔子推崇的尧、舜、禹正是如此。同样是圣人,他们各有风格,做法也因着时代环境而有不同。他们却又如此相同:用心的钻研治术,真诚的推己及人;他们依循适当的方法发挥品德,在领导者的位置上尽全力建德立业。真诚而人格感人,琢磨技术又尽可能地造福人民,带领百姓一同走上人生正道,将自己的生命挥洒得淋漓尽致,圣人不就是卓越的人生艺术家?
“天生圣人”的错误
跟往圣先贤一样是人,同样在品尝生活酸甜苦辣的你我,当然有活出卓越人生的潜能。可是七百年来,朱注四书列入科举带来的文化遗毒,让我们不得不面对”天生圣人”的观点带来的”错用典范”问题。
朱熹把孔子当作”生知安行”的圣人,认为他生来就知道事理,不用学习就能做出德行。如此一来,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这一系列经由学习而进步的自述,在他眼中成了勉励学子的话语。朱熹的解释并不合理,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省思:常人的生活经验,与《论语》的整体内容。
隽永的人文经典,一定和人性及常情有相当程度的呼应,也能跟现代生活有所连结。做个联想,试将朱熹说的”圣人”比作好莱坞电影里的”超人”。想想,要是看电影时你听到超人鼓励地球人”你们只要学习,就可以拥有一样的超级力量”会有何感想?要嘛他是矫情的滥好人;要嘛他愚昧无知或者有心欺骗,明明本性不同却提供这种建议,恰恰是庄子批评的”非愚则诬”。”圣人”会是分不清楚事理、甚或是虚伪蒙骗的人吗?相信你我都不会在知道一个人头脑愚笨的情况下去寻求建议,在知道对方是骗子的情况下还被感动。
除了不合情理,朱熹的解释也直接与《论语》其他篇章相悖。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不正直接反对了朱熹”生知安行”的说法吗?解读经典时,寻求整体内容的圆融一致是必备的要求,并且解释不能脱离经验。作为哲学家,朱熹的理论可以自成系统,可是假托《论语》立说,加上因科举而成为学术权威,让他”天生圣人”的论点造成多少华人在教育时犯了”错用典范”的毛病。
“错用典范”的遗毒
思考清楚学习的目的后,选个榜样确实会有帮助。然而要是不知取舍、亦步亦趋地仿效,大概很容易跟”邯郸学步”的故事一样两头空。每个人的机遇都不同,从来没有谁能靠着复制做法而成功。作为榜样,我们要学习的是他对自我能力的认识,学他如何立定志向,学他面对难题的态度,分析处境的办法,选择方案的智慧,以及克服困境的坚持。
可惜,如此易懂的观念却因为朱注四书的影响力,让许多父母、师长在教育孩子时错用了典范:一方面以为典范就是不能怀疑、要全盘效法的;一方面在费心帮孩子选择典范、安排课程之际也径自以为成了权威。在科举的笼罩下,孔圣人”未尝有过,无善可迁”的形象深植人心,宋儒罗仲素说的”天下无不是厎父母”也因着朱熹的引用流传数百年。回顾经典,孔子曾经自承过失;反省经验,做父母的又有谁敢说自己都对呢?骇人的是,结合了这两种错误观念,千百年来多少孩子被当成无机的物体,不问才性就被塞入名为”榜样”的模型。
试问,要是”学习”这件事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志趣,孔子怎可能”志于学”,怎会自勉”学而不厌”,又怎么乐在”学而时习”呢?
“圣人”需要盖棺论定
最强而有力的反驳正来自孔子。他亲口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孔子自陈不敢承当”圣人”与”仁者”的好评,接着说若是以此为目标,努力实践而不厌烦,教导别人而不倦怠或许还做得到。
圣人是人格完美又能周济天下的领导者,仁者是人格完美或者造福百姓的人。不过综观《论语》可以发现,受孔子称道为”圣人”或”仁者”的,都是逝去的人。往圣譬如尧、舜、禹,先贤譬如伯夷、叔齐、比干、箕子、微子、管仲。盖棺才论定的理由,是因为人生是动态发展的历程,人只要活着就有犯错与改善的可能,因此孔子说自己没有机会见到”圣人”与”善人”,只能见到志在成仁成圣的”君子”,以及持恒行善的”有恒者”。活人与死者的生命故事是无限与句点的差别,所以在追求理想的人生道路上,孔子只期许自己以圣者仁人为典范,力行不懈。
基于同样的道理,当吴国的太宰嚭问子贡,富有才干的孔子是不是圣人时,这位言语科的高材生回答他:”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使用”将”字,一则表示”还走在成圣的道路上”,也表示”圣人是可学而至的”。学习有了目标,理想可能实现,相较于”天生圣人”,孔子师生的说法既合理也能实际操作,经典里的孔子也才跃然纸上,向我们展现他真情至性的人生。
心态开放的至圣先师
孔子也是一般人,绝不是”未尝有过,无善可迁”。根据《论语》,他到六十多岁还有犯错的事迹,七十岁之前一从心所欲都还可能逾越规矩;作为老师,他也还在学习。然而孔子之所以出类拔萃,在于他比起许多人更勇于改过,更乐意多方学习。坚定地追求理想但不会刚愎自用,把握住原则信念但不会固执己见,所以他值得我们效法。以下举些事例。
六十多岁时,孔子周游到陈国。在一次会谈中,孔子为了维护旧主的名声,宣称鲁昭公懂得礼仪。会后一位陈国大夫随即向孔子的学生巫马期说:”孔子说过『君子不偏袒自己人』,可是却偏袒明明违反礼制的鲁昭公!”听到巫马期转述的孔子,不顾自己身为上宾的面子马上说:”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不但承认自己犯错,也庆幸可以获得指正。因为这表示别人还没把他当成故步自封的老顽固,自己也还有臻于理想的机会。
至圣先师也会同学生教学相长。像是子夏请教《诗经》时一句”礼后乎?”的洞见,就让孔子不禁赞美子夏启发了他。孔子也会承认自己不如学生,当子贡说自己不如能闻一知十的颜回,孔子回答”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表示自己的领悟力也比不上他。韩愈〈师说〉言:”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高处不胜寒,对孔子而言,有善于文学的子夏相与谈诗,有德行杰出的颜回偕同行道才是人生乐事!
作育英才,孔子盼望他青出于蓝;回到我们自己,教导孩子,不也是盼望他能独立任事,天伦同乐吗?要合理地认识”圣人”,不要再让谬思影响了自我成长与教育后人的观念与方法了。
本文为傅老师与其指导的博士生杨舒渊联名刊登于4/29(三)辽宁日报A16版。详见:http://epaper.lnd.com.cn/html/lnrb/20150429/lnrbA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