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大和谐的哲学境界-《方东美全集》校订版介绍1
(2008-11-15 23: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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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哲学宇宙观先哲方东美杂谈 |
方东美先生(一八九九-一九七七年)自幼学习中国经典,进入大学后开始研究西方哲学。二十五岁在美国念完博士后回国教书,直至七十七岁因病而止。
五十二年的教学生涯,表面上是单调而规律的讲课、阅卷、评分、口试,其核心则是一位早熟哲学家的思想体系日益在扩展。所谓「早熟」,是说方先生对于「哲学」这门学问,包括中国的、西方的、印度的,在他三十余岁的青年阶段就已经悟得清晰的定见。正是「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宛如同心之圆,其范围可以无限扩大,「万变而不离其宗」。
方先生亲自撰写的著作并不多,只有三种中文的(包括论文集),三种英文的(也包括论文集),以及一本诗集。占全集最大篇幅的,是他晚年在辅大哲学系的上课录音笔记。现在中文全集共有十本十三册(其中三本分上下册),重新校订出版。今以半年时间校对全集,希望减少手民(其实是先后期的同学们)的舛误,以稍尽对方老师感恩之情。以下介绍全集中的八本书,以方便读者了解各书梗概。《中国哲学之精神及其发展》另有精采译序,《坚白精舍诗集》亦非旁人所能介绍,尚请读者自行玩味。
以下八本书依序为:
(一)《中国人生哲学》
(二)《科学哲学与人生》
(三)《生生之德》(论文集)
(四)《方东美演讲集》
(五)《原始儒家道家哲学》
(六)《中国大乘佛学》(上下册)
(七)《华严宗哲学》(上下册)
(八)《新儒家哲学十八讲》
一、古典的人生哲学
方东美先生常说中国文化是「早熟的」,意思是:与其它古代民族相比之下,中国很早就发展出系统完备的思想。譬如,我们在纪元前十二世纪,就有周公制礼作乐,展现高度的人文精神。此一人文精神后来由儒家、道家、墨家等学派继承发展,演变为中国特有的文化景观。
依我所知,方先生自身也可以称为「早熟的」哲学家。他在三十八岁时(一九三七年)发表了「中国人生哲学」的公开演讲,内容涵盖了宇宙观、人性论、生命精神、道德观念、艺术理想与政治信仰。将近二十年后,亦即一九五六年,他以英文撰写「中国人生观」。虽然他强调这本英文著作的内容「均经大幅度的修改与增补」,「不只在语言表达上是新的,在基本材料上也是新的」,但是读者不难发现此书的主要篇章与前书相同,而主要观点也没有太大的变更。这种情况就像环绕一个同心的圆,核心未改,而外围的涵盖面越来越大,并且逐步撑起了一个立体的架构,最后成为体大思精、周遍含容而一以贯之的系统。
那么,中国先哲的代表是谁?他们的古典人生观有何特色?方先生并列儒家、道家与墨家,视之为三大宗:老子论道,孔子谈元(易经上干元坤元之元),墨子主爱。他们对宇宙的共同看法有三:一,宇宙不仅是机械物质活动的场合,而是普遍生命流行的境界。亦即,宇宙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大生机,无一刻不发育创造,无一地不流动贯通。二,宇宙是一种冲虚中和的系统,其形质虽属有限,而功用却是无穷。亦即,我们观察宇宙时,发现万物互相感应,彼此全无阻隔,生出无穷的和悦之气。三,宇宙若究其根底,多带有道德性和艺术性,故为价值之领域。亦即,人类在发挥潜能、实现本性时,将在宇宙中找到至善与尽美的根源。换句话说,人类应该努力使天国在人间实现,而不必鄙视人间,另立一个超自然的天国。
接着,先哲的人性论有何主张?人类以「心的体用」为主脑,寻求「理与情」的交融互摄。在理方面,要「正心尽性,诚意致知」;在情方面,要「存心养性,达情遂欲」。由此展现了:老子的慈惠,孔子的忠恕,墨子的爱利。深入剖析人性,则有以下五点内容:一,心善论是先哲共信的假定;二,性善论「以性承心,更以心继天,天以生物为心,故纯是善,而性顺从天心,万无恶理。」方先生认为这种说法最为可取。三,意与知,是理之昭明灵觉处,「从来没有人把它们当作恶看」。四,至于情,则性与情相为表里,孟子「是以性善胜情,情必从之,性既全善,则情亦无不善了。」五,欲恶论则是普遍流行的说法。方先生认为各种人性论之间的冲突矛盾,「都是由方法学的缺点产生出来,毕竟有法可以避免。」他个人的看法则是:「不难由天地生物之仁心以推测人心之纯善,更从人心之纯善以论人性之完美。」
于是,中国哲学的一贯精神在于:「把宇宙与人生打成一气来看」。大人或圣人,则是「与天地合德,与大道周行,与兼爱同施的理想人格。」方先生后期讲学经常引用李白的一句诗,「揽彼造化力,持为我神通」,就是要吸取宇宙生生不已的造化力量,做为我精神活动的基础;或者说是,要以个人小我的努力,参赞化育,安顿人间。
因此,道德的极致是推己及人,再及于万物。艺术则是「从体贴生命之伟大处得来的」,因为生命总有其可观之处,而人类的创造力也不会终穷。然后,将这一切落实于政治上,则国家成为「一种悠久的道德场合」;于是,先哲的政治信仰「是以德治为最理想,礼治次之,再不得已而思其次,法治尚较术治高明百倍。」
以上所论皆有根据,但是方先生最后忍不住要问:「我们民族原是天才民族,我们的天才埋没到哪里去了?」省思之余,我们不觉得自己肩负着伟大的使命吗?
二、西洋哲学的演变
方东美先生留学美国三年(一九二一—二四年),取得博士学位后,回国开始教书,时年二十五岁。他于二十八岁时在中央政治学校兼任一门「近代西洋哲学」的课;后来又在中央大学讲授「科学哲学与人生」一科。他最早出版的一本书,名称就是「科学哲学与人生」(一九三六年出版);但是内容只包括计划中的前五章(尚有十七章未写),亦即他讲「近代西洋哲学」的部分。
首先,依例要简介哲学是怎样的一门学科。他以科学与哲学对照比较,指出四点:一,科学不尽是具体的;哲学不全属抽象的。只要是人类理性所开发的知识,皆有具体及抽象的双重性。二,科学的进步是由冲突中挣扎出来的;而哲学并非循环不已的私见。这两者皆有自我批判性,并且不断在改善之中。三,科学或失之武断;哲学常重视批评。四,真确的知识皆有实践性,科学如此,哲学亦然。
其次,人对于自身处境皆有认识的愿望,并且在人生饱经历炼之后,会有情感的蕴发。这两者联系起来,获得完整的概念与系统的说明,即是哲学的起因。当然,由时代的发展看来,人类走出神话的天地,开始用理性来思索宇宙及人生的问题,就揭开哲学史的序幕了。
西洋哲学始于希腊,在探讨宇宙万物的起源时,以经验所及的物资(如水、气、火等)来解释,由此摆脱了神话时代。方先生称此为「物格化的宇宙观」,「物格」表示与神格、人格不同,显然会侧重物质而忽略精神。自然科学依此大有进展,但是人生价值反而沦为疑惑。这种宇宙观引起两种反动:一是人本主义,亦即辩士学派所标举的:「人是万事万物的权衡。」但是,这里的「人」如果只是「个人」,而此一个人又依「感觉」为其依凭,则人类社会岂不难逃混乱?于是,经由苏格拉底的努力,推出第二种反动,就是:目的的唯神论。他的主张是:「神是造物主,是一切价值的保障者。惟其有神,所以世界上各种事象都有一个合理的结构、至善的归宿。」
接着上场的是柏拉图,他提出法相界(或称理型界),做为现象界的原始典型,使变化无已的万物获得起源与归宿,尤其是人生行止对价值的企求与向往,也找到了至善至美的统会。如此一来,出现了上层世界与下层世界之间的「分离」。到了亚里士多德,虽然想以「形式与质料」,「潜能与实现」的双重角度,来解说上下层世界的联系,但是基本取向仍是重上轻下,无怪乎中世纪以宗教为主导的哲学会欣然接受亚氏的启发了。
方先生当时对中世纪只是一笔带过,他说:「一千年间人类各方面之活动无显著之进步者,其由来已久,非一日矣。」然后,他集中探讨近代哲学,展示了丰富而完整的学术功力。近代欧洲在天文学上、史地上、政教上一新耳目,其自然科学的成就,「把我们从希腊形体有限的宇宙中解放到意味无穷的宇宙里,拓展我们智力的活动」;「把我们从听天由命的迷梦中惊醒到戡天役物的意境里,提高我们生活的情趣。」不过,这样的宇宙观虽合乎科学研究所需,但难免陷入唯物论与机械论的网罗中。
继之而起的是生物学上的演化论,归结为尼采的超人哲学。方先生引述尼采所言:「同胞,快把你们的精神,你们的德业贯注于人间世!用你们的威权,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努力做个健者!努力做个创造者!」
最后,在分析人性时,方先生介绍了机械主义的心理学与动性心理学。后者受生物学启发,较为可取,亦即以人性为整全的、丰富的、可塑的,并与社会相依存。由于方先生此书只是计划中的前五章,所论无法尽兴。他的计划若能完成,则当另有三本同样份量的书。整体看来,方先生讨论西洋哲学,常能准确把握要点,又能全盘观照,评估其得失。国人若想学习西洋哲学,必将于此书获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