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残忍季节里的学术独白

我感到有很多话要说，我又感到无话可说。那么多语言在我内心沸腾的时候，我感到温暖，又感到灼痛，感到大欢喜，又感到无尽的忧伤。面对纸和笔，我又突然有了严重的不安全感。

我用学术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自己琐碎的情感，我以为那些琐碎的对于我们的大时代毫无意义。我又害怕那学术背后更强烈的情怀会一不小心显露出骇人的光芒，使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在孤独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是安全的。将要开口的时候，我感到内外充满了森严的杀气。我害怕什么呢？我害怕什么呢？

学术是我防守的盾牌和进攻的利剑，是我生命唯一高大的投影。多少年以后，人们纪念我的时候，抚摸这些冰凉的文字会让他们感到灵魂的刺痛——如果他们还有灵魂。

我有什么学术？我的文字，能配得上学术两个字吗？在中国，学术两个字，早已经被玷污得声名狼藉，如果我的文字不学术，那就不学术好了；如果是学术，那就是超一流的学术。

学术，对于很多人而言是饭碗，是化妆品，是春药。学术于我，却是自我存在的方式，是修道的法门，是获取生命智慧的阶梯。

我们的学识，很多都与智慧无关，它们只是求生的技能，或是装点门面的夸夸其谈。而智慧，是要对自身生命有清晰的认知，同时清晰地认知个体与他者的互动关系。智慧，将使心境澄明，神性敞亮。

神性，多么奢侈的名词。在人性都要泯灭殆尽的时代，神性何以可能。然而，莲花在最污秽、最肮脏的地方却开放得最为璀璨夺目。

学术让我获得了什么智慧？学术让我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人的生命的的确确是可以永生的，你可以遍尝先贤圣哲的深哀剧痛，而那些久逝的王者又可以在你的躯体里轰然复活。生命的通透感，会让你毫不怀疑自己的生命将会化身万千复仇的火种，在未来的岁月里遍地点燃。

我的学术，通过红楼梦研究一步到位。我是幸运的，《红楼梦》也是幸运的。在最寒冷的冬夜里，我和曹頫紧紧相拥，泣不成声。那燃烧的泪水使我们热血沸腾。

曹頫伟岸、豪迈人格的耀眼光辉使我的猥琐、浮躁、怯懦无所遁形。我也要无所畏惧地指出我们时代的荒唐。

在中国的人文学科领域，至少100年来，没有哪位学者有我这么幸运——尽管才学浅陋，却能够取得前人望尘莫及的学术成就。不客气地说，如果以得分来比喻，前人对红楼梦研究的成绩几乎是零分甚至是负分，而我，满满实实的100分。在我的此生生命陨落之前，学界多少金灿灿的王冠将被我打得粉碎。

红楼梦研究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学术乃至人生的视角，它使我们洞见了中国学者整体上学识心智的极端低下和道德品质的极端溃烂，而这两个极端的根本就是不诚实。

在方法论上的不诚实，就是不懂得实事求是，更不懂得要通过实事求是有所创新发明，而不是做文化学术的盲目守财奴。在道德品质上的不诚实，就是死不改悔的自欺欺人。

这不诚实的病根，是两千年暴虐的极权专制。不诚实，就是极权专制导致的精神障碍，又反过来成为极权专制最大的滋养补品。

如果无用的学术还有一点儿实际的用处，那就是为铲除极权专制这人类的毒瘤贡献出文化的巨大力量。这罪孽深重的人类之恶，也只有通过文化学术点燃的熊熊炼狱之火，才能焚烧得一干二净。

这伟大的命题已经书写，这明亮的灯塔却如此无用。那么下流的文人还在为他们渺小可怜的吟咏搔首弄姿，还在对着他们卑劣的心智丝毫不能理解的伟大作品《红楼梦》吐唾沫。那么愚蠢的教授专家还在连篇累牍地撰写毫无人性的论文，为他们得到的小圈子里的谄媚而沾沾自喜。还有那么多自诩怀抱新闻理想和良知的文丐，对如此严重的事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荒唐，像是一道宿命的浓墨重彩，浸淫着这片荒凉的土地，像是这土地受了诅咒。只有学术是我的盔甲，是我最后的杀手锏。

我和曹頫在高岸上并肩而坐，默然无语，既苍凉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