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阮籍的《咏怀》五言诗的诗史意义(下)
(2006-11-01 12:13:49)
3、进一步确立了五言抒情诗的体制。阮籍《咏怀》五言诗,承接曹植后期作品及《古诗十九首》作法,进一步确立了五言抒情诗的体制。建安时代的五言诗,所受汉赋和乐府民歌影响较深,在五言诗写作中,仍有着较为浓郁的铺排色彩,直到曹植后期的作品,才呈现了由“黼黻锦绣”到“沉著清老”的转型,其表现特征:一是诗作篇幅呈现了由长而短的趋势,建安初期,王粲等人的四言诗作,多有五十多句的篇幅,到曹植后期的《杂诗六首》以及曹植的优秀之作,其平均篇幅约在14句左右,阮籍的《咏怀诗》八十二首,以其前六首作为抽样标本,分别为:8句、14句、12句、10句、12句、10句,共计66句,平均每首11句。篇幅短小的原因:一方面由于阮籍内心的痛苦,不便于做清晰的表达,如同向秀所作《思旧赋》;一方面,经历建安后期的风骨之作,阮籍得以进一步的积淀和升华,从而使诗歌史的走向,进一步指向唐诗的近体诗方向。严羽《沧浪诗话·诗评》说:“黄初之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15]正指出了阮籍之于建安的传人的地位。清人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八说:“阮公《咏怀》,神至之笔。观其抒写,直取自然,初非琢炼之劳,吐以匠心之感,与《十九首》若离若合,时一冥符。……审其大旨,始睹厥真。悲在衷心,乃成楚调。……公诗自学《离骚》,而后人以为类《十九首》耳。”[16]“直取自然,初非琢炼之劳,吐以匠心之感”,正是阮籍五言诗的特色之一,《竹庄诗话》引《文选注》也说:“阮籍属文,初不苦思,率尔便成。”[17]这一特质与前文所说的“始睹厥真”“悲在衷心”,正指出了阮籍“真”“悲”“率”的特质,这一点,也是与曹植后期诗作一脉相承的。
4、进一步实现了意象式的写作方式。建安时代的五言诗写作,突破了两汉言志诗的传统,实现了“一诗而写一时一事”的写法,由此而有游宴诗、山水诗等,但其山水景物或是宴会场景,或附丽于女性题材等,且大多实写,并无更多的寓意。故其意象,虽然也是一种有“意”之“象”,但其意为浅层次的情感表达,而阮籍的《咏怀》五言诗,由于其“悲在衷心”的背景,因此,具有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阮旨遥深”,和钟嵘《诗品·上》所说“厥旨渊放,归趣难求”的审美特征。所谓:“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呈现了“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其中,令读者莫求归趣”的审美效果。这种隐晦深邃的意象诗,与阮籍诗常用象征、暗示,言在此而意在彼、隐晦曲折的手法有关。其命意多在若即若离之间,力避凿实描写,诗中即便有山水景物,也多为抽象的景物,意念中的景物。如《其三》:“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史记·李广传赞》引谚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诗开端从此而来:你看那东园的桃李,嘉树繁盛之时,下自成蹊,一旦秋风吹飞豆叶之时,艳丽桃李之花也就从此零落衰败了。是的,一切繁华之物都会有憔悴之时,就是雄伟庄严的殿堂,也会有那么一天,生长起荒凉的荆杞杂树。那我还不如驱马而行,抛舍这似锦繁花,去到那伯夷、叔齐隐居的首阳山下。我自己的性命尚且不能自保,我又怎能贪恋妻子儿女呢?你看那岁暮的秋霜,已经覆盖了满山的野草,又是一年的时光,已经走到了尽头。张玉谷《古诗赏析》说:“首六(句)就植物春盛夏率比起,说到堂生荆杞,京师乱象隐然。”确实如此,不仅本诗如此,阮籍的诗作,大都是一种比兴叙说的方式,来阐发他对人生的某种哲理性的认识,譬如此诗中出现的“东园桃与李”“驱马”“西山趾”,似乎都有一具体的场景,其实不然,这些“东园”“西山”“堂上”,以及“嘉树”“桃李”“荆杞”“凝霜”等等,都不是具体的山水景物,而是诗人阐发某种哲理的符号,或说是“对应的象征物”而已。
5、多视角转换的写作方式。阮籍《咏怀》五言诗,常常频繁转换其写作视角。如《其十七》:“独坐高堂上,谁可与欢者?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此诗的起首:“独坐高堂上,谁可与欢者?”显然是阮籍自身的真实环境、真实心境的写照。永路,长路;离兽,失群之兽。晤,对;晤言,对坐而谈。全诗大致可以理解为:独坐在高堂之上,又有谁可以使我欢乐?堂上既然没有,那我就出门寻求,出门能见到许多的大路,却没有见到通于“我”的车马;于是,我便登高而望,九州尽收眼底,却依然没有见到能使我快乐的知己,空有悠悠九州,无尽的旷野。只见到孤独的飞鸟向着西北方向飞去,只见到离群的野兽向着东南方向而行。日暮时分,我思念着那可以亲近的朋友,希望我们能够对坐而谈,来解除我心中的忧愁。
可以看到,在这首诗作中,诗人由具体的场景“独坐”的“空堂上”,到虚拟的场景“登高临九州”(九州之大,非诗人目力之所及),再到“孤鸟”“离兽”,有可能的真实,有可能的虚拟,真实场景与虚拟场景,幻化于诗人的想象之中,类似屈原的叩阍求女,在追求着诗人心目中理想的“亲友”,而这个世界上,终于未能寻求到真正理解自己的知心人,从而写出了阮籍处在这一黑暗时代的大悲哀。
“独坐空堂上”,可以说是空间的追寻,诗人由“空堂”而“永路”而“登高”,一系列的空间追寻,而《其三十一》,则是历史时空的追寻:“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余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我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诗人说,自己驾车向着魏都大梁进发,再向东南方向的吹台进发。梁王(魏的都城在梁,故也可以称魏王为梁王)当年的的箫管歌音犹然在耳,但那吹台的主人梁王而今安在?梁王呀,你让浴血奋战的战士食用糟糠,你使贤者处于蒿莱草野之中,于是,你的吹台歌舞美妙的舞曲未终,那凶悍无比的秦兵已经攻打进来。呀,那当年游乐的夹林不复归我所有,那华丽的宫殿也生满了尘埃。魏安厘王四年(前273年),白起大破魏军于华阳,魏王也终于身为土灰。在这首诗中,诗人经历了由追寻梁王遗迹:“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到与古人梁王的对话:“箫管有余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再到代言梁王:“夹林非我有,朱宫生尘埃”,最后再回到“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的诗人客观描述的几个不同抒情视角的转型。
对于建安时期的女性题材诗,阮籍也同样有所继承,不过,阮籍《咏怀诗》中的女性题材之作,较少现实的女性,而是多借助历史题材,借助历史的情爱,比兴现实的某种悲哀心境,也同样使用视角转换的写作手法。如《其二》;“二妃游江滨,消遥顺风翔。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
刘向《列仙传》中的记载: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水边),逢郑交甫。交甫见而悦之,下请其佩,二女解佩与交甫。交甫悦受而怀揣之,趋去数十步,视佩,空怀无佩;回顾二女,忽然不见。故此诗前四句是对《列仙传》所说故事的描述,在
“交甫怀环佩,婉娈有芬芳”
描述中,诗人已经融入了自我,即交甫既是故事中的交甫,也是诗人自我的代指。此六句说:二妃漫游于江滨,顺风消遥而飞翔,郑交甫怀中的环佩,散发着迷人的芬芳。我自从与二妃相遇赠佩,心中便郁结起缠绵绮靡的恋情,这是干载不能相忘的恋情。“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起着视角过渡的作用。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说:“臣东家之子,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此两句说,交甫之所以有这“干载不能忘”的恋情,是由于二妃的美貌,有倾城倾国之貌。“感激”以下六句,转换视角,从二妃角度落笔,但其中又有层次的渐进过程:“感激生忧思,萱草树兰房”,这两句是说,二妃感激于交甫的缠绵深致的恋情,也产生了思念的忧伤。萱草,相传是忘忧草,用《诗经·卫风·伯兮》中的“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北堂阶下)”,谖,通萱。“膏沐为谁施,其雨怨朝阳”,转入二妃的内心世界,再用《伯兮》
中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和《伯兮》中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的意思,“膏沐为谁施”,交甫不在,二妃无心妆扮,这还是外在视角,“其雨怨朝阳”,已经是内心语言,说期盼着下雨,却偏偏出来了太阳。“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怎么当初像金石一样坚固的爱情,片刻间就恩断情绝了呢?“一旦”呼应前文的“干载”,更见出诀别之短促也。
阮籍《咏怀诗》思想深邃,意象朦胧,对于唐诗意象,以及整个华夏诗歌的意象方式,有着深远影响。钟嵘《诗品·上》评其“厥旨渊放,归趣难求”“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呈现了沈德潜《古诗源·卷六》评价说:“反复零乱,兴寄无端,和愉哀怨,杂集其中,令读者莫求归趣”,都指出了阮籍《咏怀诗》的意象艺术特征。这种意象艺术,如罗宗强所说:“《咏怀》的这种特殊表现形式,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一种无法重复的现象。”“李商隐的诗,在迷离恍惚、归趣难求方面庶几近之,然嗣宗以哲思之深层含蓄为归趣,而义山则以纯情的朦胧恍惚为特色。”[18] 这又是他们的不同,历史,终究是无法重复的。
--------------------------------------------------------------------------------
[1] 原载《天中学刊》,2005年第4期。
[2]作者简介:木斋(1951—),现任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
[3]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64页。
[4]见宋·范晔撰:《后汉书·党锢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5月版,第2185页。
[5]
参见宋·范晔撰:《后汉书·党锢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183-2218页。
[6]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版第5页。
[7]
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59-1362页。
[8]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版第45页。
[9]
《曹植集校注·前言》,赵幼文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页。
[10]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册,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页。
[11]韦凤娟:《中国大百科全书·玄言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23页。
[12]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版第54-55页。
[13]
参见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版第55页。
[14]参见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版第60页。
[15]常振国等编:《历代诗话论作家·阮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4页。
[16]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华书局,1962年,第206页。
[17]
常振国等编:《历代诗话论作家·阮籍》,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74页。
[18]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1996版第62页。
喜欢
0
赠金笔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