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王小忠

 

  

 

    离开真正的草原已有些时日了，而一些草原的零星记忆却像一颗颗剔透的珍珠，在我记忆中熠熠闪光。我并不认识白雪，然而白雪的诗却再次让我回到早年的草原一般惊喜。它是那么的柔美、孤单、空旷、温暖、纯净。一个人去读另一个人的诗，并产生共鸣，我想，这其间必有某种性情的契合，妙不可言。

    第一次读白雪的诗（我记忆中，白雪与我在某刊物上相遇过，或许她并非此白雪），我想起评论家杨远红给我的一句话——情怀的深度。在我最近的发现当中，我的确承认了这一点。尽管我们在写作时一再强求其思想的深度，而事实上，一首诗固然有它内在的思想性。我很少考虑这些，也不刻意而为。能够在一首诗当中体现出情怀的深度，已经不易了。我们每天都经历众多不同的事情，但个体所体现出来的想法怎会千篇一律？对于诗，我也只是努力做到如何表达到位而已。众多瞬间飞逝的想法和插曲，人人并不能销魂蚀骨地感受到，或者销魂蚀骨地表现出来。具体的现实生活也不适合我们想象的停留，它与诗的想象力相排斥。诗之所以为诗，那就是因为渺小事物唤起你的想象和联想，拨动你的心弦，从而发现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境界。人的感情在某些渺小的事物中往往得到升华，用桑塔亚那的话说，“诗歌的极致……在于它想象的时刻，能把现实中不可思议的方面，同我们现实生活的经验联系起来”。 

    白雪的诗令我联想起来的事物很多，想象得也很多。更多可能的是捕捉到了某种情感，柔软的，纯净的，轻巧的，不乏暖意，而又难以言明的那种情感。

 

果核在肉身里。

从那里，还可以看见身上的薄雪，

和一部分逐渐加重的阴影。

 

降落下来了，

一些不可抑制的忧伤。

——《局限》

 

    白雪似乎把我带到某地、某一刻时间之内，或是让我感到包裹在阴影之下某种沉重的成熟和担忧，乃至之后的忧伤和再生。她把果核、肉身，薄雪、阴影，放在同一时间之下，表现某一相对高度紧张的时刻，而又在极短的时间内飘离起始的众多想法。是果核，是薄雪，同样生出深深地，久远地忧伤，然而却那么干净。如果此时让我看到那些果核，抑或是薄雪，它们落下来的情景，我会惊讶白雪对诗意的洞察。因为诗意时刻的激情或许更具有透视能力。而我们全然被自己所局限。

    短小的诗歌里会有更广阔的想象和联想，它更令我们的激情再度紧张，并使我们感到意外，或是严肃。那么，那些含有想象力的渺小事物，带给我们的诗意空间到底有多大呢？

 

请把马的铜铃摘下。

静静的，牵入黑暗。夜在水面呼吸，

在一片寂静之上，我开始想你了。

 

一切归于安祥。

现在，安静的，安静的，……我开始想你了。

 ——《我开始想你了》

 

    我们在冗繁的生活中往往乎略一些渺小的事物。树欲静而风不止，关键是一个人的心理和情绪。白雪又把我带到另一个纯情的思念境地。马的出现最易让人想起远行、或是疲惫，马的铜铃也使人想起苍茫羁旅，所有一切都停止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你了，这似乎水到渠成。而隐藏其后的又将是什么？空荡、孤单，还是茫然？或许我们的意识真的形成了决定，而意识中的念想能否回归现实？或许，仅此一点我想到有关茫然的词语来。“理解生活就是生活的顶点，而诗的顶点就是说出众神的语言。”

    白雪的诗表现得很轻，用相对的观点看白雪的诗，我就应该说说它背后的重。轻和重是孪生兄弟，事物的双重性也是它本身的表现原则，是聚合与瓦解元素的体现。它们之间开展着世界永恒的活动，当然这种活动之中，又隐藏着深度与广度，乃之秘密。

 

月牙儿很轻，

照在河滩上的芦苇上很轻，

风吹来了，柿子树、银杏树、

香樟树上的叶片就会变得凉凉的。

在水草丰美的安徽，

在河滩，

一个人的孤单很轻。

 

水的气息很轻。

很轻的一切。那么轻。

这是我喜欢的。

我喜欢轻轻地靠着这些树，

肩膀上的依靠

那么轻。

 

很轻的事物，

轻得肉眼看不见。

很轻的感觉无法忽略。

很轻的夜，

想着远方。

在我周围，这些柿子树、银杏树、

香樟树这么快乐，长得这么好，

落下来

一些很轻的伤痛，

都不像是真的。

——《很轻》

 

    且不说诗中的人有着怎样的心态，铺展在我们面前的的确是一些并不轻的事物。白雪把一些重的事物进行转化，让月牙儿的光照在芦苇上，让风把叶子吹凉，让一个站在夜空下，感受着孤单和苍凉。世俗中的人，肩膀的依靠真那么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轻的内核之中的重，然而白雪却看见了，并且有着更重的体悟，所以，她想到远方，想到比远方更辽远的地方。“落下来/一些很轻的伤痛，/都不像是真的”。“从明天开始/做一个幸福的人”，这其间又有什么关联？从自然中看到诗，起源于景观在我们身上产生了感情。如果我们心中没有崇高可供自然激动并引起共鸣，自然也会如灰如土。白雪的心怀无疑是崇高的，善于思考和想象的。

    白雪的诗充满了孤单和忧伤，也充盈着纯净与感怀。也正是如此，她诗中弥漫的情怀深度和她反复歌唱的“雪”一样令人可爱而又难以释怀。

 

一只羊

在坡上

啃食

青草

背景是雪山

雪山多么纯净

那个人

在草原

孤单身影远去

自始至终

都没有回过头来

——《草原》

 

    白雪的《草原》与阿信的《山坡上》有同工异曲之妙。（阿信是我早年在校时的老师，这么多年来，他孤单清瘦而匆忙游走的身影依然那么清晰。他早年写过一首叫《山坡上》的短诗，我在这里借用如下：“车子经过/低头吃草的羊们/一起回头——//那仍在吃草的一只，就显得/异常孤单”。）同样是孤独，《山坡上》侧重一个的孤独，并不排除不同流合污的高雅心境，《草原》展现的似乎是两个人失之交臂的孤独和凄美。我想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我是说他们诗中意境的凄美和留给我们想象之外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诗歌并不因为简短或偶然，才有诗意，而是相反，因为全面和广泛。如果因为事情过多，因而使诗变得沉重，那只是诗人智力不足的过错，而非世界太大的过错。”这一点也是我最称赞的观点，我们在一首诗当中，如果表现过多的情绪，用一些本身看似沉重而其实空洞的词语，往往会适得其反。归还词和思想本身的含义，或许是诗歌最重要的一处。白雪的诗也很简短，但却诗意膨胀。傅雷老先生说，“艺术表现的动人，一定是从心灵的纯洁来的！”一个诗人的心灵不是纯洁到像明镜一般，其作品怎能感动人？或许这样说过于绝对，但绝对是有其道理的。白雪的诗很纯洁，纯洁的诗中又包含点点无奈，或是某种禅意。像《雪落高原》等，大凡如此，皆为动人之处。

 

后来，我回到我身边，

后来，我被我拦截。

后来，面对俗事，置身于狂澜。

我反复练习，

如何才能超然物外，波澜不惊。

 

后来，想退步抽身，而我终于发现我不能……

——《后来》

 

    她的《后来》一诗所包含的内容可以说是巨大而无形的。我们在生活中发现不能的事情太多了，超然物外，就真的波澜不惊？面对俗事，有着我们看不见的大爱，大爱无言。这种不断扩张的思索是快乐地，同时也将指导我们必须去做的任何事情的方向上。文学是一种特别的艺术品，它成为艺术品，不是由于它的华美，而是由于它是适当的。当我们阅读或写作时，它会使我们看到严谨、朴素、真诚的艺术是多么美丽、多么宜人。白雪的诗能不能帮我或指导我必须去做的任何事情的方向，我不知道。但肯定的是，“想退步抽身，而我终于发现我不能……”。

    文学价值的等级相当于精神生活的等级。一首诗的精彩程度取决于它所表现的特征的重要程度。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也就是接近本质的程度。一个人是自由的，他总是可以选择自己要干的事情，一个人只有通过身体和精神两方面的多次裸露才能到达无遮蔽的状态。其实，生活也真是由于个人的坦诚才变得幸福或完美。将其移至诗歌，也就是说，坦诚更接近诗的本质，或存在的意义。白雪的诗，尤其是最近的诗作，已经逐渐靠近了这一点。

 

太脆弱了，为喜欢的人和事，我流下了热泪

那些时光，空寂、富有，但是存在

 

我看得见你把我放在一个位置

神性之光洞察了秘密，一生的时间不长也不太短

 

起风了，亲爱的，我如何承受

这夜色之重，霜花之美

和被指尖触动的冬季，两粒星眸如水

——《脆弱》

 

    《脆弱》一诗看起来还是那么简单，但它却道出了“存在”的意义。一般来说，存在是隐藏着的。它在哪里？在我们周围，在我们身上，在我们最为脆弱的心灵中。然而我们却很难触摸到，“神性之光洞察了秘密，一生的时间不长也不太短”。她首先通过想象和思念来认识事物的存在，并与其有了一种沉默的接触，然后转向对她来说的另一种存在，从中发现纯净的，小小的亮光。白雪是坦诚的，她不屑把事物当作指示世界某一面貌的符号来使用，而是在其中看到世界面貌的形象。 

    “缘起时/在高原，我的兜里还揣着中部的月色/那些细微之处，往日的夜/轻轻唤一声/一群起伏的冬风掠过旷野”（高原，一群起伏的冬风掠过旷野），“把不能忘却，不能度量的/完美/不能言说的，给你”（南迦巴瓦雪峰）。很坦然地说，我还很年轻，让我在白雪这些优美圆润的诗句中，再次想想高原，大地，以及山川和河流。想象很大的风在吹动，很大的风吹动经幡，那样我们就可以听到心灵深处的歌唱……

                                          

                                      9月18日深夜再改于甘南野林关

  

附：白雪的诗9首

 

□局限

 

果核在肉身里。

从那里，还可以看见身上的薄雪，

和一部分逐渐加重的阴影。

 

降落下来了，

一些不可抑制的忧伤。

 

□后来

 

后来，我回到我身边，

后来，我被我拦截。

后来，面对俗事，置身于狂澜。

我反复练习，

如何才能超然物外，波澜不惊。

 

后来，想退步抽身，而我终于发现我不能……

 

□我开始想你了

 

请把马的铜铃摘下。

静静的，牵入黑暗。夜在水面呼吸，

在一片寂静之上，我开始想你了。

 

一切归于安祥。

现在，安静的，安静的，……我开始想你了。

 

□很轻

 

月牙儿很轻，

照在河滩上的芦苇上很轻，

风吹来了，柿子树、银杏树、

香樟树上的叶片就会变得凉凉的。

在水草丰美的安徽，

在河滩，

一个人的孤单很轻。

 

水的气息很轻。

很轻的一切。那么轻。

这是我喜欢的。

我喜欢轻轻地靠着这些树，

肩膀上的依靠

那么轻。

 

很轻的事物，

轻得肉眼看不见。

很轻的感觉无法忽略。

很轻的夜，

想着远方。

在我周围，这些柿子树、银杏树、

香樟树这么快乐，长得这么好，

落下来

一些很轻的伤痛，

都不像是真的。

 

□雪是我的草原

 

雪天的沉醉美仑美奂

雪是我的草原

我说出羊群，说出雪山，说出爱

说出草原上的天空，毡房和火红的雪莲

 

雪天里听着颂经的箴言

雪天里血流熔化

雪是我的草原

雪一样白的圣地

雪一样的干净 

 

□高原，一群起伏的冬风掠过旷野

 

缘起时

在高原，我的兜里还揣着中部的月色

那些细微之处，往日的夜

轻轻唤一声

一群起伏的冬风掠过旷野

 

牧场开始返青，盐湖更蓝

煮酒，骑马，我们和冬天一道远走天涯

幽微的天籁，还有我们，我们的世界

缘起时，离柔美不远

离救赎很近

 

奔跑着的，我们的流年，高拔的天空

我们是那辽阔高原的王

微暖，超然，是什么掠过了千山万水

让潮湿的香气停留在发间

 

缘起时

放下狂燥的身心

感觉雪花静静飘下

 

□草原

 

一只羊

在坡上

啃食

青草

背景是雪山

雪山多么纯净

那个人

在草原

孤单身影远去

自始至终

都没有回过头来

 

□南迦巴瓦雪峰 

 

把秋的气息藏起来

把触摸留给草地

把重还给秘密

把不能忘却，不能度量的

完美

不能言说的，给你

 

白色的洁净的白

我目光摩挲着的白

雪山积雪的白

黑夜的白

草原乳汁的白

我无法带走的白

我留下的白

圣歌的白

温厚的，质朴的白

我把它给你

 

□脆弱 

 

太脆弱了，为喜欢的人和事，我流下了热泪

那些时光，空寂、富有，但是存在

 

我看得见你把我放在一个位置

神性之光洞察了秘密，一生的时间不长也不太短

 

起风了，亲爱的，我如何承受

这夜色之重，霜花之美

和被指尖触动的冬季，两粒星眸如水

                                                                         

作者王小忠  藏族，1978年生于甘肃省甘南。作品入选《2003年全国大学生最佳诗歌》、《2006中国年度散文诗选》，《<</SPAN>飞天>精华本散文诗歌卷》。2005年10参加“全国第五届散文诗笔会”。

 

全文转自:王小忠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