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头用嘴行走的牛

用嘴行走，嗅着草根的味道
牛，并不知道下一件事

比如雪，在阳光的抚摸下
正在慢慢融化和消亡
牛并不知道，在雪刚才待过的地方
一粒草籽已经出发

这是一头母牛，悬壁而立
浮肿的身躯与雪山雪景
互为一体，它不曾想到过死
它的使命就是寻找生机

但死后，它的头颅会昂起
面对生前的一切

一棵树

它侧开身体，闪出一丝缝隙
让阳光直接照亮青草的脸
下雨时，它则伏下身体
让雨水经过它的四肢和毛发
带着它的体温，浇灌草原

我的父辈们曾数次指认过
这棵树，他们从口内——
湖南、湖北、山东、陕西、河南、河北
进疆屯垦，冰天雪地也没有
把他们的热情冻僵

他们驻扎的地方叫一棵树
后来，一棵树一分为二
改名为：昭苏和那拉提
那是两个草原，血缘之间
只隔着一棵草

但是当年一对相恋的支边青年
每每要等候整整一个礼拜
才能等到对方的情书
他们见面时
中间也隔着一棵草

女说：一望无际的空地，荒着
种玉米多好，种土豆也行呀
男说：那牛羊春天吃什么
女说：吃春天还不够吗
——足够了

昭苏印象

近处是草，远处还是草
草上面，是阳光和月光
草下面，是我回乡的脚步
昭苏草原呵，你无邪的生长
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样的持续，是持续之后的
持续，我能够清晰地
分辩和感受
一棵草与另一棵草
不同的呼吸和心跳

还有无边无垠的爱
无边无垠的幸福
像我的前世今生
我们所经历的
几乎一模一样

2014年4月16日

风吹不动灵性的事物

第一片草叶，最先成形
第二片，再成形
然后是第三片第四片第五片

如果没有风，草叶也会舞动
到了夜晚，它们会狂欢
风吹不动任何灵性的事物

如果有风，草叶的白昼
会颠倒，它们甚至
把头伸进泥土里

春去夏至，芳香四溢
风已经把它们送到过
太多的地方

但是我知道：昭苏并不大
它们却从未跨越过
昭苏

2014年4月29日

油菜花的小名叫：昭苏

我就是那一望无垠的油菜地
那个身上开满油菜花的人
昭苏草原与那拉提草原之间
没有一丝缝隙。我多么渴望
一眼就能认出我的故乡

平静安祥之地，牛羊啃草的声音
一直传到天边。如果此刻
有一匹快乐的马驹飞奔而来
我们看不到它，却能够看到
四只金色的马蹄

没有预约，阳光的金子与油菜花
保持着一致的方向。它们吃饱了花粉
然后照耀昭苏草原和那拉提草原
我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
认出我的故乡：人间和祖国

两颗心都渴望长大

我只在昭苏县城
停留了片刻，新客故人
却意外地得一奇句
“冰箱里装着死去的一切”

我的目的地是昭苏草原
每向它靠近一步
彼此间的距离就会缩短两步
“两颗心都渴望长大”

2014年4月29日

水浒后传

四十年前，我的一位叫王建民的
初一同学，神经兮兮地告诉我
在伊犁河对岸，农四师六十九团
他姑夫家，有一本铅印的《水浒后传》
这么厚，他打出的手势堪比墙砖
可能吗？那是1973年秋，我12岁

王建民是农四师子弟学校初一（3）班
学习最差的学生，逃学打架是平常事
他父亲是支边青年，留疆后
为农四师子弟学校赶马车，家居校内
老师懒得管他，让我看着点
我是班长，他也算敬我三分

经不住诱惑，星期天早晨
我骑自行车赶到王建民家
他载我一程，我载他一程
13公里路，11点
我们乘上渡船
到达伊犁河对岸

王建民的姑夫是个农垦老兵
戴眼镜，在农场管财务
他先绕前绕后跟我聊《水浒》人物
感觉到我已读过数遍，情节熟烂于心
便放心地从衣柜里拿出了那本书
我真的惊呆了

姑夫说，周一看，周二还
能做到吗？我掐算了
一遍又一遍，周一通宵达旦
周二下午只有两节课
课后飞车赶往伊犁河对岸，能行
“那就包好了书，上路吧”

王建民高兴得直拍胸脯
他指指肚子，神秘地带我钻进农场粮仓
满仓的麻雀呵，直往怀里扑
一只五只八只二十只三十只
我俩用伊犁河边的湿泥裹住麻雀
拾柴点火，后事如约

在云南老山前线采访
——与顾丁昆老师的一段往事

时间空洞，却能淹没所有的人为刻度
大海无垠，却能承载命运之舟并扬起浪花

这就是为什么：记忆之门
总是会在最神奇的时刻开启——

1987年秋，两位诗人在老山前线相遇
顾丁昆42岁，张国明26岁

从遥远的新疆伊犁到遥远的云南文山
三年师生，三天战友，一世情谊

傍晚，他们坐在小马扎上眺望星空
四周是军帐，远看像坟，近看也像坟

流星偶尔闪过，寂静之夜传来诗人的叹息
他们在等待——明天的出发

一夜无眠。两名实枪荷弹的士兵
在黎明时分送来钢盔和迷彩服

张国明注意到顾老师没有刮胡须
顾丁昆说，这样更像战士

他们背着：笔、采访本和诗人的良知
张国明还背着：手枪、酒、牛肉和蔬菜罐头

士兵们将护送两位诗人沿着坡度40的陡峭山路
步行四小时，抵达前沿阵地——八里河东山

沿途两侧是危机四伏的雷区和原始森林
大小便都必须按照严酷的军规：就地解决

第二天赴老山：猫耳洞、环形堑壕和炮兵阵地
传奇英雄和托诗人捎下山的两大包家书

采访是惊心动魄的，体验是深入骨髓的
他们将分别地点选择在了麻粟坡烈士陵园

957个年轻生命，957座沉默的坟茔
台阶一级一级向上，心却一级一级下沉

告别吧，诗人之别尽在无言中
顾丁昆登上一辆披挂着伪装网的军车远去

他们彼此深信：诗人的一生
永远不需要伪装！

         2015年1月18日石家庄

诗人沈苇和亚楠

我的诗友亚楠，现任《伊犁晚报》总编辑
还有诗人沈苇，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他们邀我去新疆的昭苏草原采风
我能不去梦想之地吗

中国诗歌学会，要在安徽黄山开理事会
时间恰好冲突了，我思前想后
还是请张同吾老师代为告假
我飞去了新疆

在乌鲁木齐机场，我错把沈苇
认成了郁笛，我并不知道谁是主办方
现任《西部文学》主编的沈苇
向我一一介绍同行的诗人

然后，到达伊宁机场
然后，开始吃肉喝酒

2013年7月6日至11日新疆昭苏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