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海诗歌：倒伏的山楂树都在异乡扎根

               简明   薛梅

    小说家莫言说：“农民这次逃离土地有很深的悲剧性，我觉得人类总有一天要受到逃离土地的惩罚”。诗人海海在莫言的警言上成功“嫁接”了一个意象：倒伏的山楂树都在异乡扎根。这句诗像一部悲剧电影最后的定格镜头，一种深深的忧患和强力的惊悚，震撼了我们的心——只有那些放射出人性光芒的意象，只有那些浸润着人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的诗句，才能够跨越时间的海峡，到达心灵的彼岸。

    《山楂树》是一首揭示农民与土地生离死别的厚重之作，也是诗人直面人类与自然尖锐矛盾的思索之作。海海说：“在这个浮躁的年代，诗人用沉默和想，用不愿和渴望描述了他内心的挣扎。我要说，其实我也有那样的挣扎”。挣扎是诗人内心的抗辩和悲悯，是诗人使命感的警醒和对天地良知的追问：“哦，我的兄长/漫山遍野的山楂林呢/这横尸遍野倒伏的苞谷秸秆和锋利的茬子/直指天空/我的兄长，山楂树的城池何时在你们手中失守”。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扩展以及工业化步伐的突飞猛进，耕地面积在触目惊心地锐减，“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列宁语）也在触目惊心地陡增；海海捕捉到了农民生存的困迫以及注定要发生的悲剧，她借用“倒伏的山楂树”来诠释“这醒目的，屈指可数的，倔强的山楂树/这孤独的，孤高于世的，苍老的山楂树”般的农民兄弟，是如何从与土地相依为命，到被迫悲情别离的悲凉命运：

   大兄拴过马的树，那匹枣红马埋在树下了

   二兄贫穷中苦涩而甜蜜的爱情，种子在树下种的

   三兄参军离乡的头一天晚上是搂着树睡的

   我的兄长是山楂树孕育的根，开过的花，做下的胭脂果

       ——《山楂树·2》

   山楂越来越多越不值钱，它们红的妖艳

   红的急躁，红的人眼睛开始急的发烂

   它们红过之后就自己落，自己腐朽

   它们衰败后气味让人远远的就觉得作呕

   这是后现代经济时代，贫穷的山村没有路

   没有机器，没有手段，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风烛残年的老人，皮肤粗糙布满皱纹的女人

       ——《山楂树·3》

    诗人因为故土所蒙受的苦难而爱，也因为故土所蒙受的苦难而歌。农民兄弟活得好苦、活得好累、活得好艰难啊，“红的妖艳”的山楂，留不住这块土地的恋人，她的“妖艳”的“红”原恰似胸腔里奔涌着的血，那“红过之后就自己落，自己腐朽”的山楂，饱含着深刻的隐喻：山楂多么渺小，在命运和生存面前渺小得就像“我的兄长”一样：“它们遭到杀戮不是谁的过错，那些玉米颗粒/那些金黄的粒子可以活人，可以生火，可以喂养牲畜”，这是怎样的批判与反思——

   故乡的山楂树在遗忘中沦陷

   漫山遍野的果实沦陷在漫山遍野的荒凉中

   花朵，蝴蝶，蜜蜂，以及蜜味的风都沦陷在荒凉中

   越来越贫穷的故乡，越来越稀少的人群

   年久失修倒塌在荒烟乱草中的房子

   夕阳西下没有牧归的晚秋，炊烟凌乱

       ——《山楂树·4》

    海海诗歌显示出自信而层层推进的叙述能力。“遗忘”与三个“沦陷”一唱三叹，而两个“漫山遍野”、两个“荒凉”、两个“越来越”、两个“乱”的复沓，构成了情绪上的回旋反复和痛心疾首、刻骨铭心的意象张力：

    此时的我就像当年砍伐的途中，一声声凄厉的疼痛
    通过山楂红艳艳的果实，溅落一地霸王别姬的胭脂血
        ——《山楂树·4》
 

    《山楂树》是海海《近乡》组诗之一，也是她诗歌作品中最具分量的一首。“山楂树”因颇具影响力的苏联歌曲而具有忧郁、感伤的怀旧情结。透过“山楂树”意象，海海进行了她对现实与理想、使命与宿命的艰难思索。至此，“我”的回乡见证和叙述见证，终于在平行沉稳的抒情中，最终得以因完整介入而成为核心意象；而“霸王别姬的胭脂血”，也被诗人点化成为经典的惩戒寓言。“霸王别姬”这个众所周知的典故暗示，让我们幡然醒悟诗人真实的内心渴求：那种与土地血脉相连的亲近以及无法割舍的热爱，那种融入命运中的苦难以及无法窒息的生命意志。

    台湾作家龙应台说：“文学，只不过就是提醒我们：除了岸上的白杨树外，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更真实存在，就是湖水里头那白杨树的倒影”。
    海海的《山楂树》亦然。

附：海海诗歌

山楂树

1
晚秋的山楂树，在旷野里
一棵，两棵，三棵
这醒目的，屈指可数的，倔强的山楂树
这孤独的，孤高于世的，苍老的山楂树
哦，我的兄长
漫山遍野的山楂林呢
这横尸遍野倒伏的苞谷秸秆和锋利的茬子
直指天空
我的兄长，山楂树的城池何时在你们手中失守

2
山楂树的尸体已经腐朽了
被电锯切割过的树桩伤口还在
我的兄长，你们的泪水和着汗水展开一场杀戮
无辜的山楂树，无辜的棠棣之花
大兄拴过马的树，那匹枣红马埋在树下了
二兄贫穷中苦涩而甜蜜的爱情，种子在树下种的
三兄参军离乡的头一天晚上是搂着树睡的
我的兄长是山楂树孕育的根，开过的花，做下的胭脂果
你们长满老茧的手，长满老茧的心啊
我如何也不能想象的出
山楂树的血和不舍是如何从胸腔中喷射而出

3
大兄在山海关，二兄在秦皇岛
三兄在唐山   倒伏的山楂树都在异乡扎根
山楂越来越多越不值钱，它们红的妖艳
红的急躁，红的人眼睛开始急的发烂
它们红过之后就自己落，自己腐朽
它们衰败后气味让人远远的就觉得作呕
这是后现代经济时代，贫穷的山村没有路
没有机器，没有手段，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风烛残年的老人，皮肤粗糙布满皱纹的女人
它们遭到杀戮不是谁的过错，那些玉米颗粒
那些金黄的粒子可以活人，可以生火，可以喂养牲畜

4
晚秋的山楂树在旷野里
这是我回归最触目惊心的一幕
这是一个时代最有意义的纪念碑
背井离乡的山楂树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农民工，大学生，记者，教师，公务员……
故乡的山楂树在遗忘中沦陷
漫山遍野的果实沦陷在漫山遍野的荒凉中
花朵，蝴蝶，蜜蜂，以及蜜味的风都沦陷在荒凉中
越来越贫穷的故乡，越来越稀少的人群
年久失修倒塌在荒烟乱草中的房子
夕阳西下没有牧归的晚秋，炊烟凌乱
夜晚才联系上我的兄长们客气问候完全丧失的乡音啊
我的山楂树，被时代抛弃的略带酸涩和甜蜜的果实
你一棵，两棵，三棵
是三株成熟了的绝症，是我脸上濒临死亡的红晕
此时的我就像当年砍伐的途中，一声声凄厉的疼痛
通过山楂红艳艳的果实，溅落一地霸王别姬的胭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