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从韩国来台北。那天晚上,飞机到了台北,出了松山机场,外面天黑黑的,下着雨。有一个朋友的姐夫来接他,问我有没有人接,我说没有,他们就邀我去他家住一晚,第二天再送我去学校宿舍。
我的台湾记忆就是这样开始的。那个一切都未知,未知里有黑暗,黑暗中却充满着各种可能的印象,是永不会消失的。
一九八七年,我在松山机场附近上班。冬天的台北,早晨上班等在红绿灯口的时候,抬头看到的天空虽然是灰蒙蒙的,但却可以感受到脸颊为之微微发麻的震动。解严前后,台湾的空气之中,充满着可以实质感受到的震动。
一九九○年,我去中国大陆出差。回来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出门之前闹得不可开交的国民党主流与非主流之争,有什么最新发展。偏偏一路就是没有台湾报纸可看,勉强拿起香港报纸来翻翻,看不到什么相关新闻,但是等飞机一落桃园机场,就知道从报纸到电视,从大街小巷到出租车,没有人不在继续为政治热加温。
我那是第一次体会到,台湾几十年的政治禁忌打开之后,像是开闸的泄洪,不可能在几年之内停止。而大众媒体基于为“大众”的兴趣服务,难以不为政治热加温。但那也是window3.0风光登场,微软刚要开始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所以想到身为书籍的出版者,可以,也应该避开一些大众话题,以政治热之外,政治热之后的议题,为读者做点事情。于是我出版了一个Next系列。
我的心底,一直在好奇,台湾的政治热到底会燃烧多久。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才会迈出这个政治热,而进入下一个阶段?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四周丝毫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政治热仍然在到处都燃烧得很欢。即使是今年的总统大选也仍然如此。
所以前一阵子,有天中午和朋友吃午饭的时候,倒突然有个感受。
谈论着最近不论大家是属于哪一个阵营,都为政治人物的种种而感到失望、疲累、无力,我头一次觉得等待了快二十年的答案,终于浮出来了。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得没有另一面的意义。大家为政治人物的种种而感到失望、疲累、无力的时候,也是政治热可以开始降温的时候了。
在我自己的心里,倒把今年,二○○八年,和一九八七年那个感觉到空气中有震动的台北连系到一起了。我跟朋友说,“今年才是我们的解严元年吧。过去二十年,不过是‘后戒严’的二十年。”过去二十年说是“后戒严”,因为太多人为之燃烧的热情、借用的工具、伪装的外衣,都仍然是取之于“戒严”。而只有当这些延续自“戒严”的热情、工具、外衣都耗用到难以继续使用的现在,我们才可能真正开始准备进入“解严”的时代。
就算从一九五○年算起台湾也“戒严”了四十年。如果我们才只花二十年就能渡过“后戒严”的阶段,那是很快的一段时间。
朋友看我说得开心,就问我自己准备怎么开始面对这个新的阶段。
我把十八岁来台北的那个晚上的感觉说了一遍。我还是觉得我看到的是一个天黑黑,下着雨的晚上。但是未知里有黑暗,黑暗中又充满着各种可能。
我回答他:“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拥抱这种可能,但是我知道一定要改变我的拥抱姿势就是了。”
也因此,把这段对话记了下来。
本文同时刊载于08.09.19《中国时报》。这里的文字略有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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